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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连城眼里的笑意完全化开来,那一瞬间,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可是直到许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是我给了左连城一个认定自己为“助手”的错觉,于是左连城,从此就真的坚定地认为我只能是他的“助手”。
后来,我果然没有辜负我那天对左连城说过的话,在宣传部做得风生水起,成了左连城的左膀右臂。可是,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当他的左膀右臂有什么用?你唯一想得到的那颗心,高高地悬挂在离你一亿光年的距离外,他不肯给你。
这世界上有许多狗血肥皂剧的剧情并不一定是完全虚构,就像左连城,果然和很多三流故事所说的一样,爱上了一个美好得就应该生活在童话里的女孩。不久,女孩出了国,左连城也决定为爱赴天涯。然而,他工作的刊社领导不肯放他走,他们说,除非左连城找到一个同样优秀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所以我得拼了命地让主编认可留在这里啊,”我吭哧吭哧地吞掉一大口米粉,“左连城现在人虽然已经去了新加坡,档案可都还押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说这些话,也许只是因为你下意识护住自己碗的那个动作让我一瞬间产生了错觉,又或许,只是在这一片亮白的苍茫天地间,我突然觉得很冷。
你定定地看着我,表情变得有那么一点忧伤,这点忧伤支配了你的动作。你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在我以为你要说出一点“琼瑶对白”来安慰我的时候,你一把拖过我那个已经只剩下汤的搪瓷碗,把你碗里的米粉往里面拨。一边拨一边说:“多吃点,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失恋。”
你拨面的动作可真杀风景,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唉,我怎么能奢望赵本山变成马锦涛呢。不过说句良心话,只要不倒腾那个二人转造型,你的脸还挺好看。
四、
陈克明面条打的广告词是“一面之交,终身难忘”,同理,我和你一碗粉的交情,也发展得如火如荼。
每个中午下班的时候,你都会跑到办公室楼下叫我的名字,我们面对面坐在那家“一枝独秀”坚持开业的米粉店里吃两碗粉。开始的时候,你总试图把你和你搭档那些所谓的“民间艺术”搬上我们周刊的版面,多说了几次,我毛了:“你找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事啊?!”我嘴里叼着你请客的米粉,气得浑身颤抖。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你手忙脚乱地解释我们是朋友啊绝对不是因为利益关系啊之类的,但似乎收效颇微。于是,你用实际行动表示了你的忠诚。
天知道你从哪里认识了那么多的边缘音乐人,赛车党,不得志的地下编剧,形形色色的城市异族几乎被你一网打尽。这可是我两个月来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题材啊,有了这些题材,我还愁版面没有吗?
那阵子周刊的编辑们全部躲在办公室里嚼老本,或者大眼瞪小眼。而我在雪灾把整个城市泅渡成一个冰冷的孤岛的时候,带回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和一线资料。
发工资后我请你这个大功臣吃饭,我是由衷地谢谢你。即使我再没心没肺,我也知道这么冰天雪地人兽灭绝的时节你天天等在我的楼下,满城跑着帮我张罗那些采访对象,绝不是“人很好”这一个理由就可以解释的。你依然往我的碗里拨米粉,我的电话在这时候响起来。
“不管怎么说,爱情始终都是一个人的事情,不是吗?”你的手僵了一下,我挂掉电话,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你,“是左连城,他谢谢我帮他的忙,顺便说对不起。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告诉他,我喜欢他这件事,本来就与他无关啊。”
当时你看到的我,一定是挂着一个苦涩却又甜蜜的笑容的我。你的表情变得好奇怪,有点尴尬,有点失落,然后两者融合在一起,沉淀成一种深褐色的悲伤。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么难过的样子,你离开的时候连钱包落在桌子上都没有发觉。
你的背影被耀眼的雪光勾勒出淡淡的光晕,我知道,也许不会再见到你了。
我说过你是个好人,可是一个好人的爱情,是多么乏味啊。我从来不会接受别人强加给我的爱情,我只要自己创造的爱情。你知道吗?先前那个电话根本就不是左连城打来的,我只是小小地设了一个局,让大家各自退回安全线内。这样多好,看上去就像没有人受到伤害一样。
至少我没有。
五、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你果然如我所料,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自尊这种东西像柔软的内脏,懒懒地躺在这个底线之上。你并不笨,你当然知道我那天暗示的意思,于是就像我选择呈现给左连城最后的骄傲一样,你也为你的感情买了一张叫做回忆的单。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人生从来都不可能由自己掌控,而是被命运当做一种容器。它住容器里倾注了怎样的液体,就呈现出什么样的颜色。
那天,把手头上的工作忙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我们的秃头主编破天荒地地对我和颜悦色,并且人品爆发地说要请我吃饭。
当时我已经饿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所以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走进一家昂贵的西餐厅,看着秃头主编挪动着他肥嘟嘟的手指帮我拉开椅子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吃顿饭当然没什么,喝点红酒也没什么,秃头主编一反常态的笑容可掬地待我也没什么。可是,当他故意在碰杯的时候把酒杯倾斜,大片的深红液体化开在我的胸前,而他借着帮我收拾桌上一片狼藉的机会,手若有若无地在我腰上一扶的时候,我想我明白了些什么。
我飞快地跑进洗手间,看着镜中那张由于惊恐和愤怒而变得惨白的脸,身体忍不住地开始颤抖。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你。
天地那么大,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够依靠的,竟然只有你。就是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个世上,有些爱情,像高洁卓绝的花,永远保持着醉人的芬香。而有些爱情,却是淹没在枝叶丛林里的果,貌不惊人,却可以吃下肚去。
我们都向往前者,可我们真正需要的,其实是后者。
你一边举着电话一边心急火燎地往西餐厅赶来,我都可以听到你那辆破旧的红色摩托车焦急地碾在冰碴上的吱呀声。其间秃头主编来敲了三次洗手间的门,最后一次他干脆待在门外不走了:“你怎么了呀,不舒服的话我带你去看医生。”他肥腻的声音透过紧闭的门窗刺进我的耳膜,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在我紧紧地握着手机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我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钝响。我用尽全力拉开门,刚好看到你逆光站着的身影。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也有那么一股唯我独尊的劲儿。就好像,整个天地都在你面前暗淡了下去。你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光之国度的入口。
秃头主编像一只肥硕的猪一样滚到我的面前,抬起被你修理得鼻青脸肿的猪头冲我吼:“沈希颜,这是怎么回事?不给我一个解释的话,我要开除你!”哈,既然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很干脆的一拳,把好不容易直起腰来的他打得再度瘫在地上。
你拉着我就往外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你才停下来转过身。我定定地看着你,脸上还是惨白的,密密麻麻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滴落,仿佛整个人的水分,很快就要被蒸发殆尽一样。
你被我吓到了,焦急地拿手来探我的额头。我看到你手臂上有新鲜的一大片擦伤痕迹,它甚至还糊着艳红色的血。我想象着你在不断打滑的路面,倾尽全力控制着手中的方向,跌倒了一次又一次,在找到我的第一时间,首先关心的却是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了下来。
你急急忙忙地把全身的口袋掏了个遍,没有摸到纸巾。在你不知所措又焦急慌张的表情里,我上前一步,轻轻地把整个脸靠在你的胸口。你的身体明显一震,过了好久,才慢慢地柔软下来。然后,缓缓地伸出胳膊,把我用力地拥在怀中。
我听到了你心脏奏出了最美的音乐。
六、
2007年冬天,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候,我和你在一起了。
刊社那边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大雪阻断了所有的列车线路,城市的光明被铺天盖地的风雪抽走。这个时候,你的地下仓库反而成了最温暖结实和安全的处所。
在我平凡而又单调的二十年人生中,过得最不可思议的一个月。
我和你裹着毯子紧紧地靠在一起,篝火赤红的火焰把我们的脸染成了奇妙的绯红。生火的木柴来自于仓库角落堆积的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你那些城市异族的朋友从四面八方的地底涌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架起这个篝火。然后,有人弹唱热血的摇滚;有人表演凌空过七人的滑板绝技;有人拉着我讨论他最新构思的一部有希望打入好莱坞的大片。后来,大家起哄,要你表演节目。
于是你换上了我初见你时惊为天人的那身行头,第一次,我发现,你的表演也真的完美。你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让大家拍案叫绝。我夹杂在这堆热血沸腾的人群中,由衷地为你叫好。
在明明灭灭的火焰中,你回头冲我一笑,眼睛亮若星辰。
深夜,大家裹着各自的毯子,三三两两聚成堆睡去,我静静地躺在你的身边,看着你清朗的眉和未换下的装,安心地睡去。
我得承认,那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无忧和最自由快乐的时光。
直到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久违的光明才重新笼罩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苍茫的大雪在乳白的日光下渐渐遁形,人群和车辆,开始回到解冻的地面。
你送我去火车站,把大包小包从车窗给我往上递,一边递一边说:“在家照顾好自己啊,不要惹咱爸咱妈生气。”
所以说,我还真是看走眼了。都“咱爸咱妈”了,你可真够贫的。
我看着月台上的你飞速变成一个细小的黑点,那天你穿的是蓝色的羽绒服,戴了一个灰黑毛线相间的帽子,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大学男生一样。
然后,时光的列车就那么呼啸而过,转眼就把我们从2007年载入2008年。
七、
新学期开始后,我忙了起来。毕业的琐碎杂事成天搅得我昏头转向,而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刚好是上一个东家的头号竞争对手刊社。凭借积累在手里的素材,我很快干得风生水起。
和你见面的频率像等差数列一样渐渐地低了下去。每次去见你的时候,你都窝在你的地下仓库,和你的搭档埋头讨论,修改表演的剧本。你们讨论的时候那么认真,简直让人怀疑你们一个是王家卫一个是李碧华。而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主流娱乐场所需要你们的表演。
有一次,你出去买盒饭的时候,你的搭档淡然地问我:“你喜欢乔路明吗?你也觉得我们的工作很单调无聊吧。喜欢他,就得忍受这种单调和无聊。”
他的语气里有着若有若无的嘲讽,我忍不住奴奴嘴:“这不是无不无聊的问题,再无聊我也可以接受。问题是,我看不出这种无聊的价值和未来在哪里。”
一抬眼,我看见了你。你拎着三个盒饭站在门口,沉默的样子有点可怕,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很知趣地响起来。于是,我借着接电话的由头尴尬地从你身边穿过去。
那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去吃了班上的散伙饭。你的兴致不高,只是专心地对付着眼前的饭菜。有人来劝我酒的时候,你就接过我的杯子,一饮而尽。男生们讪讪地互相打量,没人再敢上来。他们和你年纪相仿,可是,在他们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偶尔喝一次酒都像踏入一个禁区一样新奇又自豪的时候,你一个人生活在寒冷的他乡,跌倒了的时候,长风冷雨烈酒黑夜,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这就是你和他们,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大家开始相互询问起毕业后的去向。北京,上海,深圳,成都,大家的眼神青涩却又坚定,年轻人都有野兽一样的心。
那么我呢?我和你呢?我要跟你回到那个永远被昏暗笼罩的地下仓库,待在这座俗气得只有生存而没有生活的城市。然后,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似乎永远与梦想无关的明天吗。
你轻轻地帮我扣上风衣,我咧嘴朝你一笑:“去他妈的明天,我们是没有明天的人。”你定定地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眼神迷离起来。“你醉了。”你说。
我没有醉,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清醒到,我在心中做出那个决定后,难过地在你的背上流满了眼泪。
乔路明,你知道吗?我是真的爱你,很爱很爱。所以许多年以后,就算你忘记了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故事,但只要你还记得我很爱你这件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