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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方尘松了口气。
她拿出皮夹,道了声再见便出门。
她前脚才跨出来,方尘马上歪回沙发里。
虽然她的个性比较拘谨一点,他们大可放轻松的。可是她知道说这个没有用,经过这许多年,双方仍然拿捏不定和彼此相处的方式。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也为难她阿姨夫妇了。
十二岁那年,她的父母双双意外身故,于是她被唯一的亲人阿姨收养。
对方氏夫妇而言,她只是一个“责任”。他们夫妇从来都不喜欢小孩,也没有假装很乐意她的加入。倒不是说他们残酷或不闻不问之类的,他们只是缺乏父性母性的情怀,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至于该提供给她的物质条件,他们一点都不吝啬。
让她很感谢的一点是,他们两人都很坦诚。阿姨早早便告诉过她:“妳的生活和教育我会负责到底,但是我和妳姨丈不知道如何养小孩。妳如果可以早一点独立,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梁千絮没有太为难她,十八岁就搬进医学院宿舍了。
只是,基于养育之恩与做晚辈的义务,她每个月会回来度个周末,其它时间尽量不干扰到他们的生活。
来到繁华的东区街头,人潮如浪。
刚从山上下来,她只穿著简单的淡黄衬衫与深蓝色牛仔裤,衬衫前襟还有几点洗不掉的碘酒,站在亮丽时髦的都会男女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才离开清泉村几个小时,她已经开始怀念那个优雅纯净的小山村了……
冷不防一只铁臂从后面勾过来。
“妳的小狗走丢了?”
她猛然回头,然后,呆了一呆。
劲瘦长腿被深蓝色裤管裹住,宽得不可思议的肩膀包在笔挺的衬衫下,一件西装外套甩在肩后,注册商标的飘逸长发和白牙。
安可仰。
突然间,喧嚣的车声变成清唧的虫鸣,变化不定的人影变成摇曳的树影,百货公司门口逸出的冷气成了山上鲜甜的风,他们两人换了个时空,又碰在一起。
独行在蛮荒世界中,竟遇到了同乡人。她的鼻端蓦然发酸。
“你穿上衣服,我几乎认不出你。”
他严肃地点头。“我懂妳的意思,我懂。”
她还是呆呆的。
“若不是小狗走丢了,就是被男朋友甩了,否则干嘛这么魂不守舍?”他的指关节敲她额心一下。
现实的景物迅速回笼,车流、人潮、唱片行的音乐声、路边的冰淇淋商家、百货公司的音乐钟。
这里是台北。她正站在忠孝东路四段上。
“啊!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圆了眼珠子,陡然大叫。
终于回魂了!安可仰背过身去,背心剧烈的震动。
“可不是吗?真巧。”他转过身,清了清喉咙。
“我想念你的大拇指。”她低头瞪着他光可鉴人的皮鞋。
他又转过去了。
可恶!她为什么一直讲这些奇怪的话?梁千絮面红耳赤。
“没关系,我了解,我都了解。”他深呼吸一下。
该死,她连那句心声都讲出来!梁千絮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老羞成怒。
“我要走了。”
他笑吟吟的站在原地,也不拉她,一阵微风带动他的发。
梁千絮发现,不只是她在看他,经过的女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步伐。
他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穿著烂裤头的时候,有山樵草莽的浪拓,穿著一身名牌衣物,又有都会男子的潇洒。而一律不变的,是那张漫不经心的带笑俊颜。
她停下步伐,突然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到哪里去。
“谁载妳下山的?”他踩着随意的长步经过她身畔。
她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大汉叔让我搭便车下山,我再换火车上来,你呢?”
“我自己有车。如果妳早说自己也要来台北,我可以载妳一程。”他回头睨她一眼。“妳来台北做什么?买补给品?”
“我住在附近。”
叽!他紧急煞车,梁千絮差点撞上他的背心。
“妳住在这里?妳是台北人?”箭簇般的眉耸得老高。
“土生土长。”有什么不对吗?
“妳不是山上的人?”他惊异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回。
“我只是上山工作的。”她的黑眸极为严肃。
“嗯--?”
他的表情让梁千絮觉得有必要再强调一下,不然好象自己打诳语或怎地。
“我真的是台北人。”
“不信。”他回答得很干脆。
她沉下脸来。“你无聊。”
“妳家在哪里?”
“前刚面不远那个社区。”她随手指了一下“走。”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
“你要干嘛?”梁千絮一脸莫名其妙。
“证明妳家真的住在附近。”
为什么他很无聊的一项提议,她就真的带他回阿姨家来?
“你没有其它事情要办吗?”她打开楼下大门时,开始想办法劝退他。
“我只是去探个病而已,采完了顺便来东区逛逛。”他吹着口哨,一脸惬意的等待。
职业病使然,一听见病啊痛啊的话题,梁千絮的注意力马上被拉走。
“你的朋友住院了?”
“妳也认识的人,叶以心。”
“她发生了什么事?”梁千絮连忙问。
虽然她和叶小姐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以前在村子里遇见一定会聊几句。对她来说,叶以心跟其它的村民一样,都在她的“管辖范围”以内,即使对方搬到了台北也一样。
“胎儿流掉了。”他单肩倚着铁门,轻松自如。
“什么?”她失声道。
“不必担心,她养母和老公都在身边照顾她。清姨说,叶妈妈当年也是怀了好几次胎才成功地生下她,似乎是她母系那边有习惯性流产的遗传。”
“她是你好朋友的老婆,你的反应会不会太冷漠了?”她蹙起眉。
“那是郎云的事,轮不到我来伤心!况且小孩麻烦死了,不生也罢。”他耸了耸肩。
“你不喜欢小孩?”
“我只喜欢我家那只。”
“你的侄子或侄女?”她率先走进去。
“我的女儿。”他帮忙按下电梯往上的按钮。
“你的女儿?”梁千絮简直是尖叫了。
“怎么,我不能有女儿?”他对她皱眉头。
“你……你……可是……你……”他有女儿?他?这个风流的海盗王子?她脑中马上回想到之前他身上披披挂挂一个艳姝的景象。
他像个当人家爸爸的人吗?
天哪!她话都说不出来。
“小的今年三十三,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他举起一根修长的食指。
“那……那你们有几个小孩?”他自己才三十出头,他最大的女儿顶多国小而已吧!
“呃,很巧的是,我和我前妻并无所出。”
她愕然良久。
“那你女儿是怎么来的?”国际儿童认养组织认来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女蜗娘娘用泥土捏出来的?
“谁规定我只能跟我前妻生小孩?”他笑的表情坏透了。
梁千絮终于听出玄机来了。“慢着!你是说,你跟一个女人结婚和离婚,但是跟另一个女人生小孩?”
他顺了一下眉尾。“为什么很简单的一件事,被妳说得像违反善良风俗的罪行?”
“何止违反善良风俗,你简直是只万恶淫虫!天知道你还有多少私生子在外头流浪。”
“放心,目前为止只有一尾而已,一次的教训就够我受了。”电梯门打开,他率先踏进去。“几楼?”
“十一楼,待会儿见到我阿姨和姨丈,不要乱说话。”她自己按下数字键,低声警告他。
“我从来不乱说话。”安可仰给她一个世外高人的深奥眼神。
随着电梯往十一楼移动,她的心又回到现实中来。莫名其妙带个男人上门,不知道待会儿要如何向阿姨介绍。真讨厌,没事又扯了个麻烦上门!
“阿姨和姨丈是我的长辈,跟山上那些叔叔伯伯又自不同,你讲话不要没大没小。”电梯门打开,她带头跨出去。
“小姐,要见一下妳家的人还真麻烦,跟晋见皇帝一样。”
“对长辈本来就要有礼貌的!”她对他皱眉头。
“妳怎么会跟阿姨住在一起?”他改变话题。
“阿姨在我父母过世之后收养了我,所以地位跟我妈妈一样,你一定……”
“好!好!我保证我一进门会先跪地问安。”他又想笑了。
梁千絮白他一眼,掏出钥匙想开大门。先带他到阳台客厅晃一圈,然后就把他赶出来!嗯,对,这样就不会惊动到任何人了……
“慢着!我甚至称不上认识你,没必要带你回家啊!”她的脑袋突然开窍。
安可仰无语。
梁千絮咬牙切齿,看着他又转过身去,背心开始激烈抖动。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妳为何如此听话,我一路上还在想,妳何时才会“醒”过来。”安可仰按了按眼尾,勉强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天哪!她真是最佳娱乐!反应永远跟正常人不一样。
所以,他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从头到尾发傻的人是她就对了?
“你快走啦!真讨厌。”她老羞成怒。
“我们都已经来到妳的家门外了,现在才赶客人未免太迟了。”他终于笑完了,接过钥匙,第一把就试到正确的那一支。“来,请进,不要客气。”
“你看一眼就给我离开!”她气愤又狼狈地踏进家门。
一拉开客厅的落地门,安可仰便轻笑出来。
“我还以为教出妳这种正经八百个性的夫妇,一定也是成年老冬烘呢!”
这间客厅保证不会是任何老学究的家!
电视已经关上,音响放出“命运交响曲”豪迈的弦律,方尘正好拿着一杯白酒从厨房走出来。
“姨丈,我回来了。”她立刻肃然起敬。
“噢。”方尘啜口酒,眼睛定在安可仰身上。“这是妳朋友?”
“对。他叫安可仰,是我在山上认识的朋友,刚才在街上遇到了,就……带他回来坐一下。这是我姨丈,姓方。”
客厅里沉默片刻。方尘显然不太知道要怎么应付“外甥女带男友回家”的这种家长职务。
“坐啊。”
“不用了,他马上……”
“多谢姨丈。”安可仰笑吟吟地踩进她的大本营,经过她身边时,还很恶劣地轻哝一句:“这个家中还是有人懂一点待客之道,真令人感动。”
梁千絮死命白了他一眼。
“安先生在哪里高就?”方尘在单人椅坐定,眼中现出探查之色。
“他是个律师。”梁千絮拉他在下首的双人沙发上坐定。
查探之意不见了,方尘马上觉得无聊。不傀是他的外甥女,自己去当捞什子的医生,连交个男朋友也是四平八稳的专业人士,真是缺乏他方家的风范!唉,失业的画家和酗酒的赌徒都是不错的选择啊!
“你们自己坐,我先进去忙。”方尘决定不陪他们玩了。
梁千絮的心冷下来。
“兽与性!”旁边有人很吵。
方尘的步伐在走廊前顿了一顿。“什么?”
“兽与性--祭一场世纪之毁。”安可仰弹了下手指,恍然想起。
“你去过我三年前的画展?”感兴趣的神情重新回到方尘眼底。
“何止去过,我还买了其中一幅掌中画。”
梁千絮扭起了眉心。她想破脑袋都不觉得安可仰是会去看画展的男人。姨丈每五年办一次个展,最近的一次是在二○○一年,掌中画则是他生平第一次尝试的小幅画作,只有十吋见方,售价可一点都不“袖珍”。
“哪一幅?”方尘感兴趣之色更浓。
“生命之核的那幅。”他挑起挺俊的眉。
生命之核,图像是一颗剖开的水蜜桃,其实暗喻女人的阴部。
“回家之后,你把画摆在哪里?”方尘露出隐约的微笑,“吃了。”他潇洒地挥挥手。“有一天我办了场派对,把画剪碎,一人一口当场吃了。”
“哈哈哈哈……吃得好,吃得好,那幅画本来就是拿来吃的!”作品被吃掉的画家龙心大悦,抢上前和他的知音抱在一起。
嗯?
接下来,爱丽斯梦游仙境在梁千絮眼前上映。
所有的正常都变成不正常,而不正常的又偏偏正常得很。她从来没能自在相处的姨丈,三十分钟之内就开始和他称兄道弟。而她好奇的阿姨被叫出来见客,也在下一个三十分钟内和他聊起了时装模特儿与设计师作品之关系。
他在一个小时内做到她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而她只能陪在一旁傻笑,偶尔露出张口结舌的模样,看他把“尊贵的”姨丈大人勾在臂上,互相饮酒畅谈。
安可仰,绝对是异次元世界的怪物!她终于发现了真理。
闹到晚上十二点,方氏夫妇终于愿意放人。
“安,有空一定要再来找我,你不来我不饶你。”方尘一路送到门口,意犹未尽。
“我送他下楼……”
“当然当然,您的画,我还想再吃两幅。”安可仰拍拍他的肩臂。
“东西不要忘了……”
“好!下次我陪你一起吃!”方尘抱住他,用力拍两下背心。
算了,反正也没人听她的嘱咐,梁千絮彻底放弃。
两个大男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