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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記-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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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曾经做过的差不多。”他回答。

韩信眼睛焦点有一秒的涣散,继而冷笑道:“你想再来一次暗度陈仓?”

“陈仓道只有一条。我只觉得,我身上这一条,被人已经度过了。”他不带情绪地回答,“何妨再度?”

“有些可度,有些不能。否则万劫不复也是自然。沧符,你让我想起他。”韩信的剑眉拧得纠结,双眼流露担忧。

文禾肃然地看着韩信的眼睛。

韩信与之对视,接着说:“他给我这面镜的时候告诉过我:他的第一次疑惑和冒险,是因为一个女人;第二次,是因为历史本身。”

“他最后放弃了。”文禾略带苦涩地说。

“而你并不懂得他为了什么。有可回环的机遇本领,为何要放弃。”韩信又笑了,“但我想,我懂得。”

“所以你也要放弃。”文禾点了一下头。

“是的……”韩信目光仍然在他脸上,但手一伸一缩,已将一个漆木匣子放我们面前,单手猛地一掀开。就在一瞬间,我看到里面是一面一模一样的透光魔镜,那纹路镂刻,金属光泽触手可及。可是感觉还不到一秒,匣子里面居然是空空如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过。“你已经知道我是放弃的。”

文禾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久久看着空的匣子内部,说:“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可世间仍有重要之事。”

韩信叹了口气,合上匣子,站起身。他双手抱胸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趟,然后停下,对文禾说:“你去找他吧。”

文禾沉默了一会,深深颔首,然后对我说:“珞儿,我们可以走了。”

我跟他一起向韩信与瑞娘拜别,走下堂到屋外院中。瑞娘站在韩信的身边,仿佛一株绽放的木棉。韩信没有等我们离开,而是回到几案后去了。他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远,终于在即将关闭的房门之后消失了。

我们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瑞娘温和地在说:“今晚不许再彻夜不眠了。”

与此同时,文禾伸过手来进我袖口,把我的手握住,紧紧地。

“陈仓道是他用透光魔镜开的?”我问。

文禾点点头,说:“陈仓古道原本荒废不能通行,他用透光魔镜把陈仓道暂时逆转为百年前畅通模样,使军队借以通过。我今日来学的,便是这用它将部分时空逆转的方法。”

“那,你身上的陈仓道又是什么?”

“是不知道真实与否的我的存在。”他握着我的手一下放松,又捏紧。

“他的透光魔镜为什么会突然没了?”我问。

“因为我身上有透光魔镜。它们是同一个,所以不能同时出现,起码不能同时出现在我们的世界。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人看它,它便稳定在那里,一旦观察者出现,它会化作一团概率云,立刻不见。它仍然在,可是存在形式不一样了。一个世间,只有一面透光魔镜,而且,出现的肯定是后世来的那一个,而不是前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回答。

“那人也是一样吗?”

“人是不一样的,因为人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长的。一个世间可以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是不能太久。我试过,太久的话,其中一个会消失。”他又拿出魔镜,抬头看看月亮,“珞儿,你还能继续旅行吗?”

“去找他说的那个人吗?”我问。

“嗯。”

我也握住他的手,回答:“我跟你一起去。”

他凝神看着我,抬手抚过我眉梢碎发,嘴角扬起细而微的弧线。

第一卷 镜之卷 第二十八章 偃师

天已经亮了。

迷蒙的雾气随着脚下坡度缓缓移动,裹在我们身上湿乎乎的。周围植物生得肆无忌惮般舒展,远处间或有从未听过的动物鸣叫,灵魅声音回荡在山腰。渐渐地,雾气朝一个方向涌去,我们头顶出现了太阳的身影。

这是一座高山。漫无边际的树木的波涛笼罩在朝霞光辉里,白云从半山四下流淌。我和文禾站在这云巅之上,望着眼前不似人间境界的景象。

“文禾,这是哪儿?”

他依旧拉着我的手,半晌,说:“云梦山。”

“云梦山,春日泽。文禾,你要找的是偃师?”我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说:“淮阴侯告诉过我,唯一可以见他的时间,是他动身去为周穆王表演傀儡戏之前的此刻。”

“之前之后呢?”

“被他封死了,之前和之后的他所在之处,都无法用这透光魔镜靠近。我想,他也有秘密。”他看着那些白云,说道,“我们上山吧。”

这里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我们步行在杳无人烟的小道。这小道显然走的人并不多,杂草几乎将它都盖住了。随着海拔的升高,雾气彻底消散了,而风刮了起来,带着雪一般的寒冷。

我们并没有走到山顶,就看见了那间房屋。

那的确是房屋。通身木制,严丝合缝,刷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油脂,熠熠发光而不染尘土。相比起来,周围矮矮的篱笆就简陋太多了。房屋在山势之间,林木之内,未有人影,却闻人声。但听见丝弦缓奏,如风如雨,一个空灵的男子嗓音正在扬声歌唱: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我听了这悠扬歌声,却感到毛骨悚然。这不似人间之歌,仿佛蛊惑,仿佛神明的陷阱。

“文禾,”我拉住他,“我有一个问题现在要问你。”

“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怎么一个问题都没有?”他停下脚步,温存地看我。

“因为我想当面问你。”我对上他的眼,“你去找他,是因为你想改变大明的一段历史,关于你自己的历史,对吗?”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我还没有决定。”

“那么,我请你记住一件事情,”我深深吸了一口刺冷空气,心肺登时疼痛起来,说,“你,是确实存在的,世上仅此一个,就是我爱的这一个。”

他怔忡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我拉着他衣袖,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过了一个世纪,他慢慢倾下身来。这卧眉清目带有湿气,却从未如此靠近过,如此靠近……我垂下眼睑,感到他柔软而沁凉的唇贴在了我的双唇之上,于是时间停止了。

篱笆没有门。我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进去。虽然篱笆很矮,但若跳过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而那歌声仍继续,反反复复唱着那一段。如果不是知道环境,我还以为谁家唱机卡住了。

文禾皱着眉,围着篱笆绕了半圈,然后对着我狡黠一笑,伸手拉着我来到侧面的篱笆外,将篱笆上停着的一只翠绿小鸟就手一捉。这小鸟见人不躲,但被他一捉,然后再一放,就立刻大叫着飞向了那木屋,落在窗棂外持续叫个不停。

与此同时,歌声却停下了。

木屋的门开启,一位长发披散的清瘦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粗麻短打,脚蹬草鞋,一伸手抓住窗棂外的鸟,握在手里摆弄了一下,那鸟立刻不叫了。他方才转过身,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一个面孔白皙的年轻人,大概才刚弱冠之龄,脸上存着落拓与不羁神色,边走来边打量我们。隔着篱笆站定了,扬扬下巴,问:“何人?”

“在下文禾与宋璎珞,欲拜见偃师。”文禾回答。

年轻人歪歪头,说:“谁引见?”

“大汉淮阴侯韩公信。”文禾道。

年轻人闻言,哈哈一笑,把手中那只鸟儿又往篱笆上一插。没错,是一插,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只鸟儿羽毛齐整光亮,眼睛却黯淡无神,两只爪子,居然是铜丝所就。

鸟儿被插上篱笆的同时,旁边的篱笆霍然打开,露出一道门来。

木屋里并没有别人。有的是一枕厚草席,席上一张瑟,堆了半间屋子的木料、毛皮、金属和各种凿子锤子和不知名工具。草席旁边灶上的陶罐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散发植物的香气。一袭麻布宽帘挂在屋里,挡住了后面的空间。

“坐。”年轻人抛来两张草垫,简单明了地说。

我和文禾跪坐在草垫之上,互相看了一眼。文禾开口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年轻人取了两只陶碗,从陶罐里盛了两碗汤水,放在我们面前,然后自顾在对面草席坐下,看看文禾,又看看我,掏出一根竹簪几下把头发绾起,带着一点讥讽之意说:“难道韩信告诉你们,我是个女人?”

我愣了一刻。传说偃师三十年造傀儡,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男子?

文禾保持了处变不惊的良好传统,空首礼道:“文禾未曾了解足下详情,失礼了。”

偃师搔搔耳朵,摇摇头:“后世人都认为我是老头子,或者起码是中年男人,因为觉得我的技艺非少年可得。我并不介意,你们也不必挂心。喝汤。”

我端起陶碗,啜了一小口。这味道有一点点像板蓝根,但是比它香了很多,甚至还有点奶油味道。我惊异地看了偃师一眼。

他瞅着我,无甚表情地撇撇嘴:“云梦山的香草,放心,没有毒,还可入药的。”

文禾喝了香草汤,思索一下,问:“王何时去昆仑?”

偃师停下了搔耳朵的动作,直直看着文禾,继而“哼”了一声:“你是想问我何日死么?”

“我不想知道你何日死。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他取出透光魔镜,放在身前。

偃师看到那镜,脸上的不耐不见了。他问:“韩信给你的?”

“不。韩信并未给任何人,这是他对你的承诺。但他也没有销毁它,瑞娘将它跟韩信一起落墓,千年后为我一位叔父所得。叔父不得其解,后将他送给家父,家父传与我。我重访淮阴侯墓,守墓人早已断续,但其家传残卷《兵法》终为我所得。里面有你给他的部分镜释文,因此我知道了如何用它往来。但不知你把镜给了他,却还可以回周地,是如何做到的。”文禾一口气说完,等待他的回答。

偃师的笑很怪异,他反问:“你想做王还是想长生?”

“皆不是。”文禾答。

“那我可以告诉你,”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面两道深刻疤痕非常刺眼,“再次用你的血。”

再次?难道说,使用者唯有文禾的原因就是,这镜用了他的血?我伸手拉过他的胳膊,撸起袖子,看到一道同样的伤疤。我手颤抖着想抚摸上去,却被他抓住了。他收回胳膊,放下袖子,对着偃师说:“请教给我方法。”

偃师眼里掠过一道阴霾,邪气兮兮地说:“可以。”

第一卷 镜之卷 第二十九章 盛姬

文禾与偃师长久地对视,仿佛进行着一场对决,偃师的不羁放浪和文禾的笃定不移在彼此消长。终于,偃师站起身,走向屋子另一边,撩开麻布宽帘,拖出一个人来。那人被他立起之后,手脚僵直不动,像具尸体。

可是,这“尸体”未免也太美了。高髻云鬓,娥眉瓜子脸,闭着眼睛,睫毛浓长,双腮有淡淡桃粉色,细颈纤腰,如玉柔荑。着提花细罗舞衣,云色帔帛。偃师在她身后鼓捣了一阵,只见这女子眼睛“唰”地睁开了。

“这位公子或者美人,你既然男装我便当你是男人。我想同他单独待会,相信他也同意,”偃师扬起手指指文禾,对我说,“还是让我的弋离陪你一下吧,她无不会之歌舞,是我做的第一个傀儡。”

原来这果真是傀儡。我看看文禾,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叫弋离的女傀儡,问道:“是仿着盛姬所作么?”

偃师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干你屁事。”又拍拍弋离的肩,说,“弋离,取瑟。”

弋离眨眨眼睛,移动步子走向草席,轻轻拿起那张瑟,然后回到偃师身边。偃师指着我,对她说:“听她的。”弋离看向我,嘴角泛起微笑,点点头。她的眼睛通透,肌肤无任何接缝,简直跟活人无二致。

偃师对文禾点点头,拿了一把匕首。文禾便起身。我看见那匕首,很想拉住文禾,可是他似乎预料到我的反应,先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迅速跟着他出门去了。偃师出去前,玩味地扫了我一眼。

我听着炉灶里轻微的毕剥燃烧之声,觉得喉头发干,舌头两翼泛起酸意来。两手不由自主握拳,眼前还晃着偃师和文禾那触目惊心的伤疤。

一双脚进入我的视线。是弋离。她娉婷走向我,抱着瑟鞠躬,然后说:“请点曲。”那声音有几分像姑娘,又有几分像金属振颤,合在一起倒也不难听。

我说:“请奏你最拿手的曲,弋离。”

她回:“遵命。”然后坐到席上,将瑟摆于面前,开始弹奏。

看着一个按说没有生命的物体在我面前游刃有余地演奏,我居然一点也不惊讶或者惧怕,这在以前怕是不太可能的。但这些时光,我见到太多不可能的可能,似乎慢慢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弋离的瑟奏得很好,如薄暮春水,让我想起了清歌。

弋离奏着,缓缓抬起脸来,望着前方,开口唱道:

徂彼西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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