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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散座的人们都不看戏了,保持同一个姿势望着她:张口、仰头、瞪眼。我感到身旁的宁超和程丹墨在看着我,便也笑着回:“是多日不见,玉拓一向可好?”
“宋姑娘,要不你先上去吧,不然大伙都没法上下楼了。”程丹墨在我旁边嘟囔。
我把信塞进袖,对他二人欠欠身,带红珊一起扶梯而上。陶玉拓待我上来,便使身边丫鬟撩开旁边一间雅座的湘帘,让我进去。我进了屋,发现并无他人,便笑道:“今日好情致,自己来玩?”
她点一点头,说:“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娘和别的姑婆叔舅一听说我要自己来桃花渡,气得脸都要绿了。说闺里姑娘家不能跟小子们一样混在市井里,不成体统。今日我娘去了我姨妈家,我才得空出来,可惜失望了。”
“哦?为何失望了?”我同她坐下,问。
玉拓招手对旁边丫鬟道:“素枝,叫人添一客点心。”那丫鬟答应着便去了。她看着碟子里的糕点,嘟着嘴说,“都说桃花渡有个天仙似的姑娘叫清歌,唱得曲子是天籁绝音。那曲子词儿我见了,十分喜欢,据说写曲子的是清歌的舅父,长得也一表人才,可今天来了,居然说他们都走了。”
“你是来得不巧,他们刚走。”我心想,这玉拓既要看美女又想看俊男,还是通吃的。
“这么说,你可是认得他们么?”玉拓问。
“是,我认得。”我承认。
“啊,早知道就早些叫你到我家玩,我就不至于今天才晓得桃花渡的好,却生生迟了。”她叹道,“他们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呢?店家说归来无期。”
的确难以预料,但隐藏在胡黾勉身上的秘密何时能揭开,却是我更关心的。是皇上让他走的,还是他真的为了寻清歌呢?清歌的失踪本身,是一个安排,还是意外?
丫鬟素枝带小二送了果子进来,我便转了话题说:“玉拓,上次你送我的荷包我极喜欢,可惜今日不知会遇到你,没有准备。”
“你喜欢就好,这是我绣的第三个。前两个都惨不忍睹,等我绣完手上这个,就要开武举了。”她把果子碟推到我面前,道。
“武举?”是呵,也就是说,潘云腾要来京了。但红珊私底下告诉我的话,我也不好拿出来说我知道,便故作不知地捻起一颗樱桃。
“嗯。今年武举的考生里面,有我喜欢的人。”玉拓把一块绿豆糕咬去一半,平静地说。
“小姐……”素枝在旁边难为情地拉拉她袖子。
“你拉我做什么,这事见不得人么?”她看着素枝。素枝只好无奈地看看我和红珊,默不做声了。
“是哪家公子好运气,得玉拓小姐垂爱?”我半开玩笑地问。
她这时脸上飞了一道红霞,不甚自在地说:“是陕西延绥一镖局老板的公子,潘云腾。我去年回老家的时候,他救过我。”
“他必是人品极好,容貌出众咯?”
玉拓歪着头,想了一刻,说:”他长得不是十分出众,但他是个品行端正,文武双全的男子。
“你二人可心意相投么?”这是我担心的问题。
果然,一听这话,玉拓脸上的红霞落了,略自嘲道:“我不晓得。但凡男子,几人不好美色?我娘说,不管人前多正经的,背后也不过登徒子罢了。我认他品行,但不代表他也以品行论女子啊。”
这倒是实话。我一时间不好说什么了。赞同她?那不就等于泼她追求爱情的冷水了。鼓励她?但若将来真在那人面前受辱,又当如何。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夫人待会也要回府了。”素枝提醒道。
“好吧。”玉拓点着头站起来,“璎珞姐姐,我要回去了,你可也走么?”
“好,我也回去了。”我示意红珊,她便从钱袋取出碎银放在桌上。
玉拓见状,一笑,倒也不推辞,说:“谢姐姐,下回——如果还有下回,玉拓但愿能请姐姐听曲。”
“我也但愿有那一日。”我微笑。
离了桃花渡,我和红珊从街上闲逛了一路回府。六月很快到了,天气开始燥热起来,路上的人也都换了轻薄衣裳。年轻女子们纱罗单锦上身,显出了袅娜体态,加之鬓香云钗,衣上禁步一走一叮当,倒也赏心悦目。
进了文府门,齐之洋便迎上来道:“宋姑娘,老爷有请。”
“文伯父回来了?”自从那日御书房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文震孟。文府的搜查是对他的打击,他回来后便入书房不出,我敲过一次门,他并未开门见我。我去尚仪局的时候晚于他出门,我回来之后,他又是关在书房,或者干脆我都睡了他才回府。这老爷子,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倔。
我直接去书房,轻叩紧闭的木格门。只听里面文老爷子问:“谁人?”
“璎珞来见文伯父。”我恭敬回答。
“进来吧。”
我推门而入,见房内纸稿凌乱,散落一地,便又把门关上。关好门,我弯下腰把地上的纸张一一捡起来归拢。这时听见文震孟长叹一声:“璎珞娃儿,放着吧,不必捡它。”
第二卷 龙之卷 第十六章 云腾
“文伯父,”我仍把纸稿都捡起来,拿在手里,走到他桌旁,“您脸色不好,璎珞叫厨子烹些补物给您吧。”
他脸色确实不好。苍白带蜡,双眼蓄满红血丝,是心事深重且没有休息得当的证明。接过我手里的一叠纸,他摆摆手:“不必了,”然后又指指我的胳膊,“倒是你,伤可好了么?”
“皮外伤,已经不疼了。这几日就会全好的,”话说文老爷子虽不见我,却当天就叫人送了一堆药品到我房里,每日外用内服。我又想了想,“文伯父,别告诉文禾。”
“呵呵,我还未想好如何给他去信,这两日事情太多了。老夫脾气不好,所以前日没有见你,小娃儿不气老夫吧?“他露出疲乏的微笑。
我摇头,说:“璎珞明白。”
“只是老夫不明白,现如今我是把你干脆当作自己的儿媳妇一样好呢,还是依旧当作尚不是家人的晚辈好?”他温和地望着我,“我没想到,在那种时刻,挺身而出的会是你这个小娃儿。邱总管告诉了老夫你挨了吴邦辅一鞭,老夫真是羞愧,不仅无以护家,还让一个小女儿家受这等苦辱。”
“吴邦辅?”那日打我的那个二号锦衣卫?
“嗯,他仗着自己爹吴孟明是锦衣卫指挥使,跋扈惯了。平日里贪污受贿,纵横京师,招得人心共愤。”文老爷子回答。
“那,那日领头的是谁呢?”我问。那个领头人当时的表现,明显是认识胡黾勉的。
“应当是刘应远吧,是皇上亲信的锦衣卫。”他想了一想,回答。
“伯父,文禾应该还在路上吧?”我听见“皇上”二字,心里涌起异样,却分外思念起文禾。
“小娃儿,可是想念他了?”文震孟捻着胡须打量我一番,笑道,“真是好事多磨,文禾怕是比你还急,只是嘴硬。不过,你如今回了尚仪局,想是皇上也改了主意,也许不日你便可以脱离那地了。皇城之中,安全也许就是另一种危险。”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那里的确危险。我脑海里浮现朱由检,周皇后,田贵妃,尚仪局众人,温体仁,王承恩,还有……还有偃师那夜色中狡黠的笑脸。但脱离那圈子,总令我觉得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而皇上眼里夹杂不甘苦楚的怒意,让我许多天来终于真正感到,他不仅不是后世记录于纸张之上的文字,且对如今的我来说,比许多旁人还要生动具体:他不能开口吐露的、不能与人表达的、不能伸手讨要的那些东西,岂是文字可轻松表达?将来的人们议论君王,同情君王,或是否定君王,与现在独自坐在大殿之上的这个人又有什么相干?一切还是要他自己一一承担。倘若他看得见江山与自己的未来,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文伯父,温体仁可又有什么话说?”我发觉到文震孟注意到了我的失神,赶紧转个话题。
“目前还是老调子,当日他不知买通了哪个我府里的下人,在我卧房藏了一卷通敌书信,被齐之洋发现收起来了。邱论炎正在追查此事。而那天最后搜查并无实质结果,温体仁又岂会轻易罢手?只是,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文震孟话虽如此,却似并不十分忧愁,“老夫如今只担心文禾一个。但愿他有妥帖安排,对计划,对他自己,还有对你。”
“文伯父放心,文禾会有分寸。”我安慰道,“天躁气热,璎珞还是去帮您准备些去火清凉的汤水吧。”
他眉头稍舒,点了一点头。
厨子按我的要求,在灶房里忙起来。我见他取了一堆食材配料出来,有新鲜荷叶、老冬瓜、扁豆、薏苡仁、赤小豆、猪苓、泽泻、木棉花、灯芯花等等,摆了一桌子,据说可熬得极好的一款夏日饮汤。我虽不是饕餮客,见这些食物药物的组合也起了兴趣,刚想求教一二,却听红珊在外面叫道:“姑娘!”
我走出灶房,看见红珊正站在院子里树底下,便问:“这么大太阳,你不在屋里待着,有什么事?”
她伸手递给我一张帖子:“有人送拜帖来,要见姑娘。”
谁会如此恭敬地找我,还先送拜帖?我打开帖子,先看落款,却颇感意外:那帖子的最后,工工整整写了三个字“潘云腾”。潘云腾已经到了京师?可为什么上午没听陶玉拓提起?我忙不迭从头读起。这拜帖内容无非是先一番客套,然后提出希望今日可一见,由我指定地方,语气十分礼貌诚恳,却有急急之意。且不说我与这潘云腾从来并无瓜葛,就算是他有事找我,居然一个字也没提缘故。难道,是为了陶玉拓?
我想了想,对红珊说:“送帖人呢?”
“是一个小厮,还在大门口等着回话。”她答。
不好在府中会面,而桃花渡又太过张扬。文禾不在京师,我与陌生男子独自相见未免草率。于是我对红珊说:“你去回他,今日申时,在京郊美馔居见面。到时我在二层等他,让他对店家宁姑娘说找宋姑娘。”
“知道了,我这就去。”红珊转身去办。
美馔居仍是宁家地盘,但位置稍偏,应当是合适的。我想了想,决定暂时不把此事告诉文老爷子,且看看那潘云腾到底为何而来。
下午,宁蔻儿见我冷不丁到了美馔居,颇意外地迎上来笑道:“璎珞姐姐可是这许多日子头一次来,蔻儿还以为你都忘记还有美馔居了。”
我与她寒暄一阵,估摸时辰快到了,便告诉她我今日来的目的,让她留神安排潘云腾云云。她没有多问,只点点头说放心,便叫人领我上了二层一间雅座里等着。我和红珊在雅座里等了一炷香工夫,就听见楼梯一阵脚步上来,小二在帘外道:“潘公子到。”我回答:“有请。”
竹帘一掀,自门外便进了一位男子。他四方脸,剑眉浓眼,皮肤黑亮,脸上有一道浅浅疤痕,身材略魁梧且十分结实,动作利落。整个人往屋里一站,仿佛令空间都缩了一半去。我自是起身行礼:“小女子宋璎珞见过潘公子。”
“不敢当,宋掌籍,潘某今日才到京师,时间紧迫,冒犯约见情非得已,是潘某先当请罪。”他赶紧回礼,深深揖手。
原来他刚刚到,这就找到我了,倒是有意思。看来这潘云腾虽是武人,却谈吐得宜,不粗不鲁。望去目光端正,嘴角刚毅,让我觉得陶玉拓的眼光果然不俗。
“潘公子但坐无妨。”我请他桌旁一并坐下,小二立刻给他也倒了茶,随即掀帘退去。
“宋掌籍客气,”他一拱手,“实不相瞒,在下贸然相请,是想求宋掌籍帮在下一个忙。”
“潘公子若是肯让我帮忙,那必定是有所信任。既然有所信任,必然是把小女子多少算作可交之人,如此这般,公子便不要再叫我的职称吧,否则,我也只好叫你潘馆主了。”我笑道。
他一怔,继而也笑了:“宋姑娘真豪爽人也。那我也不拘泥了。闻言宫中女官之内,唯有宋掌籍是有圣上特令,可自由出入宫闱皇城的,所以,在下也只有求宋姑娘帮忙,将此物和信件捎了进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和一封信。
“我可出入宫城是事实,但携带物品也并非恣意。潘公子可否告诉我,你是要我帮你捎什么?”我指指锦囊。
“实不相瞒姑娘,这里乃是一支玉簪。”他说着便打开锦囊,把一支云纹兰花玉簪拿出来递给我。
我接过玉簪,仔细看了一番,说:“这带进去是可以的。只是潘公子要我捎给谁?”
他停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说:“尚仪局典籍徐瑶。”
第二卷 龙之卷 第十七章 徐瑶
我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同样,我也不是一个喜欢一次就追问到底的人。我更愿意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用他坚定的单眼皮眼睛注视着我,无声表达他那孤注一掷的信任。
“好,我答应你。”我拿起锦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