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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蔻儿鼻子里哼一声,说:“罢了,璎珞姐姐都说了,我便让你补礼,这回再错,我便要你把那大雁活吃了!”说罢又换上一张柔媚笑脸过来挽我,“姐姐,走,咱们去吃酒吧!”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程丹墨。他从袖子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对着我笑得一脸灿烂得意。
入了大雅座不久,宁超领着潘云腾进来了。方才我问宁蔻儿,她说潘云腾及第后曾在桃花渡宴请舅父亲朋,宁超因此结识新科武状元,因知我也相识,今日特别去聊馆邀请他过来一并饯行。潘云腾仍是不卑不亢地行礼,到我面前时说:“姑娘去过陶府了?”
“刚从陶府过来。”我回答,“玉拓看起来不错,她说要去汉中。”
他眉心一蹙道:“不可。她必须留在京师,汉中战事不定,民不聊生,此时去往绝无好处。我会劝她的。”
我还待说更多,却觉得环境不十分合适,便点点头不再说了。宁蔻儿叫人一一上了菜品,招呼哥哥嫂子和潘云腾入席。她对潘云腾毫不见外,照顾妥帖,而潘云腾也不拘小节,虽不甚有笑容却也轻松自如。只程丹墨瞪着眼睛坐在一旁无插嘴之地。
即便如此,酒席仍觥筹交错地进行着。中间宁超还安排了一层的歌舞戏段,把个离别之意却弄得欢欣热闹,冲淡了许多愁绪,我十分感激他心意,敬酒再三。
饯行酒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宁蔻儿也跟陶玉拓一般忍不住抱了我一刻,但是这次感觉就轻松多了。我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一楼空荡荡的戏台,想起了胡黾勉和清歌。曾经一度,这里缭绕着胡黾勉悠远深长的箫音和清歌宛转柔滑的歌声。宁蔻儿的笑容,程丹墨的插科打诨,宁超的礼貌和兰绛的温柔目光,还有玉拓……那些锦绣一般的日子也许一去不复返了。
潘云腾与我一同出了桃花渡,在我轿前道别。我便问了席间没问成的话:“潘公子,你说过你无心儿女情长,如今你可是真心待玉拓么?”
他像是早料到我的这一问,不紧不慢地回答:“在下并不认为自己适合成亲,国事堪忧,性命旦夕,如何照顾妻儿?所以在下不会在战事平息前向任何姑娘提亲,玉拓姑娘有心与我乃是潘某福气,潘某若无真心,也不会许下重诺。只是潘某了解她脾气,宁是有心也不服,不会主动开口要我娶她,这也正给了潘某安心守战一个条件。但姑娘且放心,在下是当玉拓为未婚之妻,不会欺瞒她任何也不会负她,来日若她有心他人,我无二话;若我有终幸存命得见太平,必然娶她进门。”
“那玉拓也只认你一人,怕是不会再改了。只是这等待无边无际,也是折磨。”我无法告知他这等待会有多漫长,漫长到他们一生也等不到头。
他点点头,却露出一丝笑容:“忠孝尚难两全,何况儿女之情乎?这几日在朝中讨论战乱局势,两日后只身往延绥重镇,怕不得送姑娘南下了,还望姑娘保重。”说罢行礼。
“潘公子也多多保重。京师一别,愿太平之日再见,能喝上你与玉拓的婚酒。”我不无难过地回礼,在他颔首之际转身钻进轿中。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二十四章 启程
直到邱总管把两辆马车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我才知道去南京竟然要带这么多东西。本想减去些长物,可是当邱总管把单子拿给我一瞧,我才看着这些吃穿用度林林总总密密麻麻罗列的阵势,不得不承认是一个都少不得的。
我执意只带红珊一个婢女,另外两名文府家丁李韶和冷广两人是邱总管琢磨半日定下的。李韶二十三岁,本是邱总管身边小管事,心细能文,统筹力强,邱总管忍痛割爱。那冷广年少些,则是有一身好武艺,虽偶尔毛手毛脚些却很忠实,乃是文府的护院之一。
我在清晨出门,红珊把随身的包裹放进我们要乘的那马车车厢里,然后又出来陪我跟众人告别。文老爷子去上朝未归,留下话来让齐之洋送我们去通州,在大通桥转乘船,从大通河便循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
这是我到大明之后,第一次离开京城。前日给文禾写信的时候,内心充满期待和激动,现在却增加了一种忐忑。对我来说,思念是容易令人软弱乃至绝望的东西。思念太久太远,总是容易伤神伤身。我早就学会把思念分散,分成吃喝玩乐、读学游历等等所有可以占用时间精力的细碎部分,用以缓解那伤和不安。如今万事身后抛离,只往南都,我终于可以开始正视这思念二字。从北京到南京漫长的路途中,希望一切顺利才好。当我们抵达南京时,恐怕应该已经是七月了。文禾,我终于是要见到你了。
李韶把马车赶得急且稳,即便这样,到了大通桥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了。远远看到码头停泊数条船只,基本都是明代常用的平底漕船。待到近了,李韶将马车停好,招呼我们下来,方才叫冷广去紧挨岸边停靠的那一艘船头挂着镶绛红边赭黄旗帜的商船。那商船长不过三丈余,七八成新,船楼不比画舫,十分简单粗闭,但比别船似乎更多一层加固。冷广往船头一站,里面出来四个伙计打扮的年轻男子,二话不说过来开始卸行礼往船舱里搬运。
李韶把马车交给齐之洋和随来的一名文府家丁,随即让我和红珊跟着冷广登船。我跟齐管事告别,又听他几番嘱咐,嗯嗯啊啊答应了,方才上得船去。
船舱里偏暗,眼睛用了一会才适应。只见舱里桌旁正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穿靛青直綴,头戴软脚幞头的男子。他的表情阴晦正如这船舱之中的光线。冷广上前揖手道:“在下文府冷广,送文府宋璎珞姑娘到。”
那男子并不挪步,只对我一拱手:“宋姑娘辛苦。在下彤戟,此番路上安全由在下负责。姑娘启程后白天可在后舱歇息,晚间请移步船底内舱,以防万一。”
还真是复杂。我回礼说:“多谢彤公子考虑周全,璎珞记下了。”
他语气很冷淡,直起身子说:“请勿称在下公子,在下不敢承受,唤彤戟便是。”
我见他这么不客气,也就利索地回应:“好,彤戟。一路有劳。”
他略一颔首,转而对冷广说:“你等随从可住左侧中舱,中舱后舱用来放姑娘和你等的行李,具体由你方自行安排。半个时辰后先驶离大通桥,天黑后再停靠。厨娘到时会知会晚饭,有事叫我,我就在此舱。待会出去时请让我属下把旗帜撤掉。”
冷广显然也感觉到了此人的不善,回答:“我等这就去安排。”然后对我道,“姑娘,先去后舱吧。”
我便对彤戟一欠身,出了这间舱室的门,跟随冷广从船沿通道上往后去。沿路果然看到还有一中舱在前后舱室之间。后舱比前舱略小些,摆放一些简单的桌几案纸,古琴书架。舱壁的窗户是双层,里层为木格糊纸,外层是无格木板,用来封闭。
很快,李韶进了屋来告诉我船要离岸了。他们把我行李交给红珊打理,然后问我还有什么吩咐。
我坐在圈椅上略想想,问道:“你们二人可知道那彤戟来历么?”
李韶说:“老爷临行交代,这船的护卫乃是御林军左卫指挥使,领四名亲信属下。但我见这彤戟指挥使仿佛不甚乐意的样子。”
“他何止是不乐意,简直是有怨气!”冷广接口说,“刚才我就把装衣裳的木箱没拿稳磕了他外舱壁一下,他便斥责我要把船凿破了。我觉得这船结实得很,哪里就那么容易破!分明是撒气呢!”
皇上居然派了他自己的护卫给我,这的确是过分了,也难怪彤戟满腹不服。这战乱危急的日子,居然让他离开职守乔装改扮商人,去送一个刚被削职出宫的女子南下,他搞不好都恨死我了。我苦笑着对这二人说:“你们也别介意,这大材小用么,材肯定是委屈的。他愿意发发牢骚就由他,我们只管行路就是,到了南京他返回京师,我们也就不必再与他交往了。”
“只要姑娘不介意他态度,我们是无任何意见的。”李韶点头道,“姑娘也行了一天了,先歇歇吧。等到晚饭弄好了,我们来知会就是。”
冷广也点点头:“姑娘安歇。”然后随李韶开门出去了。
红珊去关好了门,回来拿了桌上茶壶摸摸:“这茶温正好,看来彤戟也就是嘴上说说,该做什么一样不偷懒。”便倒了一杯绿茶来递给我。
我让红珊自己也倒一杯解渴,然后边啜着茶,望向窗外暮色中流淌的河水。这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时候,夕阳已然落下,水腥气弥漫满舱。红珊把两口装少量书籍和日常器物的箱子打开,一一摆放于书架和桌上案上。放好之后把香炉的隔火拿开,放进一块芙蓉甜香燃了,去除舱室里的水腥霉气。
当她转身去铜盆里濯手时,却不由身体一晃,赶紧抓住窗棂站稳。
我望着慢慢开始后移的岸边景物,说:“红珊,你看,船行了。”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二十五章 官船
日行夜栖,船上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这艘船是隐形双层船楼,也就是说,下层的船楼有三分之二是在甲板之下的,那露出的三分之一,白天也是封好看不出来的。而二层船楼则比普通的单层船楼要高出一截,从甲板要两级木质台阶登入。船楼舱室一层二间,二层四间,都比较低矮,彤戟的身高差一点就能碰到顶。这船上有我和文府人共四,彤戟及属下共五,此外船工一,厨娘杂役一,统计十一人。在登船第二日他来我舱内时,我才得在日光下看清他容颜:一个男人生成如此秀丽容貌,忒是女子也要心惭!他体格健壮修长,乌发如漆,目光如炬,但就是一张细腻清鲜得几乎不像个男人。我看得略呆了,他却微微红了脸,几乎是压着怒火瞪了我一眼冲出去了。我和红珊相视而笑。自那之后,彤戟每日早晚各报道一次,问我需要,并查看舱内一番,除此之外,想让他多说一个字也难。
船在水上行了约十日,晚上停靠在淮河与运河交汇处不远的岸边小码头。我和红珊刚回到一层内舱里,就听得船上面一阵骚乱。红珊刚待想凑到门旁听个明白,舱门就被从外推开,冷广跳了进来道:“有麻烦了!”
我问他详情。他把门关好,焦虑道:“外面一拨自称是聊城县县令之子及家眷的人要上船南下,说是要把咱们的船征作官船。”
“了不得了!家眷冒用官宦名义征船就够离谱了,现下皇上派的官船也要被征,这县令胆子可不小。”红珊不无讥讽道。
“彤戟正在跟他们交涉,我看再几句不对搞不好他们要动武了。”冷广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肯定不是彤戟几人对手,不过李韶让我在彤戟面前不露武功,我却怕我忍不住手痒呢,所以他就把我推进来保护姑娘了。”
我示意他们别作声,自己去把内舱门打开,耳朵贴着外舱门听甲板上的动静。
“废话!尔等是不识抬举吧,多少商船想让官家上官家都不稀罕,上一个官家然后以官船名义行进,那税费是全免的!求之且不得,宁敢拒之?”一个年轻男人沙哑的嗓子很不客气地喊叫。
“我等今日乃是送老爷家眷归省,不是运货,所以不希望有外人共乘,实在是不便。加之我们这舱小且少,都已经满员,还请见谅!”彤戟的口气倒是很谦和,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就挪一挪嘛!你们这一共也有四间舱室,我们只要一间就可,如何?”那男人好像施舍了莫大恩惠般说道。
“实有不便,还请公子海涵。”彤戟应该在行礼。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个半男不女的小子,敢在老子家地上撒野!”那男人恼了,喊了一声,“少废话,给我上船!”后面几个男人声音附和着,就一阵凌乱脚步靠近。
“公子如此无礼在先,就莫怪在下不客气了。”彤戟的声音变得冷冰冰,也许是因为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说他半男不女。同时我听见一声金属霍然之音,如刀剑出鞘。
那杀气透过门缝也能感受到,我想县令之子也应当是愣了一下。话说侠客并非人人可做,因官府也是不允许随便佩刀剑满街乱晃的。这聊城县令之子本想欺负商家,估计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了钉子,还是个硬钉子。但他仍无退缩意思,即刻便招呼手下跟彤戟一方混战起来。一时间双方叮叮锵锵好不热闹,甲板上足音乱踏,惊恐吃痛之声不绝于耳。我不太担心彤戟吃亏,但如果把县令家眷伤了,那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彤戟等人的身份是绝密的,一旦暴露,皇上势必十分为难,文老爷子也不好进退。
过了大约一炷香,那打斗声便忽然因一声哀号停了下来。那哀号是县令之子发出的:“妈妈呀!——我的耳朵!血!血!!”
“你耳朵还在,不必惊慌。”彤戟满不在乎地说。
“少爷!老爷派了衙役到了!”另一个男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