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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得太多了,清歌。”文禾缓缓从椅子里站起,双臂向上伸展腰身,“我累了,你……”
“公子!”清歌突然张臂抱住文禾,“你还记得当初你听我唱歌,送了一对玉珰给我么?你不是说我是难得佳女,士愿耽兮么?为何却不肯要我?”
“我送玉珰是因你唱得好。我夸你是因你年轻美貌。但是清歌,天下士多,我不是愿耽的那一个,我也早就表示得很明白了。”文禾拉开清歌的胳膊,声音开始沉冷,“你在京师对珞儿说你舅父喜欢她,刻意制造误会,这是不义;你千里追随我而弃你舅父,这是不孝。你这两次行为都未能收到你想要的结果,还不能使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清歌抬起挂满泪痕的脸,“我不愿离开你,可付出一切换得你心意!不义不孝又如何,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爱人若此,已是罪过。”文禾退后一步,说,“你今日此言,我便不宜再留你。你去长洲找花娇娥吧。”
“花……她在长洲?”她愣了一下,继而摇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
“那我便派人送你去。此事已定,你出去吧。”文禾说。
清歌摇着头,流着泪,不肯动。文禾便深吸一口气,转身自顾走出门来,正看到我和红珊在偷听,眉心一耸:“这里怎有两只耗子?”
红珊立刻欠身,不发一言离开。我看着他沉郁不悦的脸,抬手抚上他眉,想揉平那些褶皱。他低叹一声,拉下我的手,握在了掌心。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三十一章 礼物
清歌并未被送去长洲。因为两天以后,文禾得到消息说,那花娇娥又从长洲消失了。
而自那晚之后,清歌便再未像以前那样骄矜。只是她眼里总是含着一抹哀怨,言语愈发冷淡,不爱见人。
文禾看来并不以为意。他忙着收书。他的书籍一日日增多,却明白地告知清歌不用她帮忙了,转身便把我抓了壮丁帮他去整理,用了一个很好听的借口:宋掌籍曾宫中书库整理管事,在我宅虽大材小用,但愿能者多劳。
我看着慢慢被堆满的大书橱发呆。他收集了如此多的书稿,内容涵盖几乎大明学术生活的各个方面:历史、经济、军事、科技、历法、音乐……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不是要改变这历史轨迹么,那还准备这些东西干什么?如果大明得以继续,后金不入中原,那么那种全国性焚毁篡改书稿的活动便不会发生,为什么他还要收集呢?难道,这是他为了应对他所说的“殊途同归”结果所进行的准备?我很想好好问问他,但他总是轻轻摇摇头告诉我,珞儿,我还没想好。
这日子过得平淡而安逸。我很满足,是的,明知危机四伏,却贪恋他身边那逐渐染上秋色的和煦阳光。在晴空底下,把他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带着江南潮湿气味的书本摊开在石桌上,一一晾干。独自守着满园荼蘼,静静等着他归家后的那一声呼唤。
我来大明之后最安心的这一段时光持续了两个月余。中间有许多严重而遥远的事件在发生:
后金军入大同、张家口,又保安、怀来,京师戒严;
后金军又围宣府、掠永宁,入镇羌、得胜二堡;
后金军破代州;
李自成杀咸宁知县,洪承畴援兵至,李向西遁逃;
后金军攻保定竹帛口,杀千总张修身;
陈奇瑜专事招抚,入汉中,解降盗万五百,勒令回籍,降盗回途仍杀掠不止,官兵捕斩三百余级;
流寇攻克白水县,县令庞瑜先行逃遁;
江西、河南、云南大旱;
应天地震;
……
几乎每天都有令人惶恐的消息。每一条都引起大家的情绪动荡。我也时常会想,那朝堂之上,每天独自坐在宽大龙椅上的人,是不是仍要接过那厚厚的一叠奏疏和急报,然后在御书房里彻夜不眠。我离开京师,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这一晌贪欢的不良念头在我心里翻转,乃至折磨,使我每当听到战事变化和天灾连绵,就生出一种担忧以外的难过。
这世上也许只有一人能减缓这难过。所以我总是在不安的瞬间拉住他的手,感觉自己的颤抖被他温存的摩挲慢慢稳定下来。
“又怎么了,珞儿?”文禾握紧我的手,放下手里的毛笔。
我摇摇头,把另外一只手也伸给他。
他眼里闪着笑意,把我一双手暖在掌心里,凑过来说:“和平年代的小妮子受不得战报惊吓?”
我不置可否地笑一下,然后故意娇柔说:“天气冷了嘛,南方阴湿,我不惯,找你取暖也不成?”
“在下荣幸。”干脆他把我的手揣进他怀里,这样一来我就几乎贴着他胸膛。
感到他暖而清香的气息吹拂耳畔,我一刻失神:“文禾……”
“初冬了,珞儿。”他捏捏我的交领夹袄,“你要做小寿星了。”
“嗯?”我疑惑了一下,更多是因为还沉溺在他低沉宠爱的嗓音里,没反应过来。
“到你生辰了,我要帮你庆生。怎么,听不明白?”他轻笑。
我越过他肩膀看着窗纸上映下的瑟索树影,问:“你怎么晓得我的生辰……”
“我看过你的身份证,你忘记了?推算一下夏历不就知道了。十月初七,二十三岁。”他回答。
“文禾,那你的呢?”我歪着脸看他。
“七月初十。”
“真的假的?我十月初七,你七月初十?”我惊讶,继而又想起什么,挣开他叫道,“文禾!我到南京那日你生辰!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你都没有庆生!”
“我从来不庆生。”他平静地搂住我挣扎的身子,“我的生不必纪念,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庆祝。”
“当然有,”我望着他,“有你的生,才有我今日幸福。”
他略怔一下,双眸深沉起来,用指背轻刮我脸颊。我接着说:“有我今日幸福,你才会觉得幸福……所以,对你来说生辰难道不值得纪念?”
他哈哈一声笑,转而拧一下我鼻尖,在我唇上迅速啄了一下:“真是大言不惭。”
为了他展开的欢颜,我很乐意大言不惭。窝进他怀里,听到他说:“想如何做寿呢,小寿星?”
我说:“不想做。我只对寿礼感兴趣,其他吃喝客套一概不要。”
“够现实。”他笑意未绝,“那么我们不摆席,光收礼。不过,恐怕你只能得到我这一份礼了。”
也是。在南京没有宁蔻儿,程丹墨,胡黾勉,陶玉拓……只有文禾。我闭着眼说:“那你便带我去游玩好了。”
“想去哪里?”
“……不知。”我听见他思考的沉吟。
“容我想想,决定了再告诉你。”他最后说。
我点了一下头,觉得这怀抱太过舒服,逐渐被困意包围。
不习惯长江地区冬季的阴冷潮湿,我每日都死守炭火不放。不得不离开时,也揣着手炉。
红珊开门进来,带入的寒风吹得我一哆嗦,又往炭炉挪一步。
“姑娘,小心燎了头发。”她见我怕冷成这样,笑道。
“嗯,我会小心……你手里拿的什么?”我见她捧着一个锦盒,问。
她把锦盒放到我身边桌上,说:“今日方才送到的,只提了姑娘名字收,没有送礼的人名。”
“没名,我怎么知道它是否危险,是否可以打开呢?”我半开玩笑说。
“大公子已经说过这点了,所以他已经打开过了,让我告诉姑娘他是怕有事,希望姑娘别怪。”红珊说。
我起了好奇,便拿过盒子来,打开一看,是一层锦缎包裹的纸盒,再打开一层,发现是两块很眼熟很眼熟的东西。
“好成色!这是上好的沉速安息香呢,姑娘……这很贵的,不知道是哪个朋友送的呢。”红珊惊讶地看着盒里东西。
就是这玩意害得我惹了彤史记事,被皇后贵妃验身,我怎么可能不认得它?我也很明白这到底是谁送我的。只是,问题在于,他是将它作为生辰礼物送我的么?如果是,他如何知道我生辰的?我当初入宫的记录并未写我的真实资料,他会这么凑巧就在我生辰前几日送礼物?
我拿着一块沉速安息香疑惑不解,然后对红珊说:“燃上看看。”
红珊接过香,拿去香炉点了。不久那熟悉的静谧安抚气息弥漫开来。我嗅着这沁人香味,望着袅袅浮生的烟云,胸口像突然有什么堵住了。这时只听红珊对门口道:“大公子。”
我抬头看到文禾正盯着这盒远道而来的礼物。他对红珊说:“先下去。”
红珊走后,他过来拿起盒里的香,放在手里掂掂,又吸了一口室内的气味,问:“谁送的?”
我回答:“可能是皇上。”
他并不惊讶,而是皱着眉毛打量这块香。我明白他的疑问跟我一样,很想听听他的答案。
“他比你我想的都神通广大。看起来不似我以为的正焦头烂额嘛。”文禾把香放回盒子里。
“可是为什么呢?”
“你最好能亲自去问他为什么,看看他肯不肯告诉你。”文禾莫测地望着我,“珞儿,我想好带你去哪儿了。”
“去哪儿?”只要不是云梦山春日泽。
“我留在长洲文家的人告知我,花娇娥又在长洲了。事不宜迟,我们去长洲,带着清歌。”他说。
“你这是假私济公!”我抗议,“你不是为了给我庆生,文沧符,你过分。”
“怎么不是,”他戏谑一眼,“去了你便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给你庆生。”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三十二章 长洲
长洲,今苏州,古来江南之地。园林爱好者文震孟在此得一园林,名药圃。长洲文家如今便居于此。
文禾带着我,红珊,清歌和冷广乘船而往。彤戟当然也寸步不离,只是他的四个下属在七月已经返回京师,如今就剩他自己任我护卫。因为两个月前清歌之事,他很明白我的不信任,所以在形影职责之外,都谨慎保持着距离。
到了长洲,文禾遣冷广和红珊把随身带的行李安置回文家,却带着我和清歌往市井街区走去。彤戟默然跟在后面。
“文禾,我们去哪儿?”我看了一眼清歌麻木的表情,问。
“见几个朋友。”他淡淡地说。
走到一处酒楼模样地界,文禾停住脚步。那酒楼三层,当街独立,倒是很像京师宁家的桃花渡。只是那店名匾额上写着“簟茗雅座”。我笑道:“这店名好奇怪,簟茗应该都算是寒酸了,居然还称雅座!”
文禾呵呵一笑说:“重要的不是簟茗雅不雅,而是看坐在簟之上品着茗茶的人是谁。”
这时那小二眼尖,窜出来带笑道:“竟是文大公子!许久不见了,今日诸位刚好都在。”
“那是自然,我们约定好的。”文禾回身对我说,“珞儿,我们进去。”
我们行了两日到长洲,此时正是上午,疏阳寒风的,我也巴不得赶紧找个暖和地方歇歇。于是跟着他穿过一楼散座区上了二层。走到半环形木廊的尽头时,正听见半卷的湘帘里头,一个男子用抑扬顿挫,颇有节奏的声音念道:
“冯山麓兮望芊芊之北邙,春风荡兮绵渺而碧伤。悲柔新兮萦心肠,怨悄悄兮流娟芳。……”
天,我心里一阵波浪翻滚。揪着文禾袖子抬眼低声问:“难道就是……”
文禾微微笑,说:“喜欢这礼物吗?”
我真想立刻抱住这个闷骚的家伙,可是碍于环境,只深深一点头:“喜欢极了。”
他便满意地对我一眨眼睛,向前一步拉起湘帘道:“来迟了,各位无怪!”
我正站在门口,得以看到这室内情景。
窗户开着一扇,苍色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正托出那香炉上缭绕的烟龙。屋子里三方桌几,一张琴,文房四宝在其上。六个人错落地或站或坐,看到文禾进去,皆起身行礼。
我略定睛看那些人,发现有文秉文乘两兄弟,还有那花娇娥在琴案后。另外三男人,其中一个大约二十二三岁,无巾夹袄,面容沉静;一个年纪与文禾差不多,戴飘飘巾着褙子手持一张稿纸,想来就是他在念那《幽草赋》;还有一个明显年纪尚小,但面容秀丽不输彤戟,身段略细瘦些,一身直綴方巾,双目含情,薄唇流朱,恐怕真是个女扮男装。
“那如何罚你?”持稿纸的男子笑望文禾道。
“懋中想如何?”文禾笑着将我拉进门。
花娇娥看见文禾时本就吃了一惊,看到我又是一讶,悄悄往里间退了退。仿佛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位莫不是未来嫂夫人?”有沉静面容的男子征询道。
文禾颔首说:“宋璎珞正是我未过门妻。”然后向我一一介绍屋里那三人,“这位是陈子龙,表字懋中。”
果然是他。我感怀地看着他手里墨迹才干的稿纸,上前恭敬行礼。陈子龙赶忙还礼道:“见过宋姑娘。”
文禾接着引那沉静男子给我说:“方以智,表字密之。”
方密之?那么他的自号不就是浮山愚者?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块牌匾,道:“方公子,京师桃花渡三字可是足下所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