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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出发,黄昏到,在巅簸的路面上,也真多亏阿标的技术良好。偶尔他们会卸货,珣美就下来欣赏江南稻田水渠的乡村风光,若看见铁轨线或冒烟的火车,她会忆起与季襄寒冬逃亡的那一段相依日子。
这几个礼拜来,季襄是还她安宁了,但她始终无法停止内心的波动,老想着他,甚至有到报社找他的冲动。
“南京到了。”到城门时,阿标宣布。
珣美擦擦汗,仰望那龙蟠虎踞的山城。南京不同于上海的层楼堆栈、十里洋场,它是高雅的六朝古都。她幼时曾来过几次,登栖霞山,游玄武湖,还买了雨花石回去。
阿标在绸缎庄卸完最后一批货,便载着珣美到近郊的一座寺庙。她被庙前两排苍翠的古松吸引着,太久没有亲近这盎然的绿意及享受林木的清香了。
货车停在山阶下,他们爬了一段坡路,到达前殿时,穿着灰袍僧服的如兰已经等在那儿。
“娘!”珣美一见母亲的脸孔,就奔跑向前,眼眶忍不住泛红。
“珣美!我的乖女儿,真让娘担心了。”如兰接住她的手,又摸脸又摸肩,还不断拭泪说:“阿标原先说要带你来,我还不敢相信呢!”
母女俩互诉近况,都觉得对方比以往消瘦。
庙的住持是如兰的朋友,在一阵为她们准备的素斋及参禅会后,天已昏暗,沿壁的油灯一盏一盏亮起。
大地寂阒,远有松涛,近有虫鸣。珣美和母亲坐在席上团蒲,重逢的激动过去后,现在才能静下来谈心。
“娘,我在富塘镇的事情,一定很让段家难堪吧?”珣美怯怯地问。
“再难堪也比你嫁给马仕群好。”如兰转着念珠说。
“结果是珊美嫁过去了。”珣美说。
“这是三生石上注定好的姻缘,谁也无法违逆。”如兰看看女儿,说:“你那个唐铭怎么了?一直没听你信上提起。”
“各走各的路啦!”珣美的神色不太自然。
“哦?”如兰有些意外,但由珣美的态度,她直觉事情不简单,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他人还在上海吗?”
珣美本来不想谈季襄,然而最近有太多解不开的迷惑,让她陷入无边的愁闷,生活都快失去步调了。母亲入尼庵修行后,待她如母如师如友,或许是唯一能和她谈这些问题的人。
几番迟疑后,珣美开始叙述她和季襄之间种种的冲突与纠葛。一段一段的,讲到最后,她还愤愤地下结论说:“我就是被他的英雄外表所骗,才会像一只自投罗网的羊,由他牵着鼻子走,真的被卖掉也不晓得!”
如兰静静地按几颗念珠,脸上有着微笑,然后说:“照你的说法,他已经不再打扰你了,你还烦恼什么呢?”
“我……我也不是烦恼,只是……只是我放不下,心不甘,总是无法忘记那些事。”
珣美试着想厘清情绪。
“那你希望怎么做呢?”如兰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已习惯压抑内心的需求,于是用鼓励的方式说:“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再见到他,但不是那种很高兴的喔!而是狠狠地骂他,骂到我痛快为止。”珣美说得脸都红了:“娘,你说我是不是孽怨太深了?”
如兰依旧是那微笑,她说:“珣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你很明白,唐铭,也就是季襄,他绝不会利用你向段家领赏银,只是你习惯了大家庭的尔虞我诈,把对方想坏一些,自己就比较安全些,这就是防人之心过盛的苦。娘说的对不对呢?”
珣美绞着手中的帕子,并不说话。
“人是肉体凡胎,要做到“本来无一物”的盘涅境界,是很困难。若能够“心如明镜台”,就算大修为了。”如兰缓缓说:“娘只能告诉你,保持心灵的明澈,如一泓清水,无论高山险阻,你都能穿石越崖地流下去。”
“娘的意思是……”珣美不甚了解。
“人生有许多诬谄、悭贪、妒忌、嗔怨,在每一时刻穿越过你。你若有一颗澄净的心,化解污浊,世事的纷争,对你就不再痛,也不再是滞挂了。”如兰温柔地说。
珣美静静坐着,对着眼前闪动的荧荧灯火。她是河流,流过季襄;季襄是河流,流过了她,彼此交会,又何必要回头呢?
“我懂了!”珣美有所感悟,叫道:“娘,我不再牵绊了,我要让一切继续流下去,而且本着一颗光明坦荡的心。就是这样,回上海的另一件事,我就要把你给我的金饰,一半捐给孤儿院,一半给季襄的革命工作,你说好不好呢?”
“若是行善积德,当然好。”如兰说着,拿出一个小木匣子,里头是闪亮的银币:“这是你爹叫我带来的。”
“爹知道我到南京?他不再派人抓我了吗?”珣美惊讶地说。
“他在珊美嫁入马家之后,就气消了。”如兰说:“他人虽然糊涂,又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但他终究是疼爱你的爹,钱你就收下吧!”
“不!这些都是爹走私鸦片和贩卖军火的脏钱,我不要!”珣美拒绝说。
“就是不义之财,我才要你收着,正好去布施群众,做些有意义的事,也好替段家积些阴德。”如兰说。
“好吧!”珣美勉强同意。
“不要沮丧,还记得月牙蔷薇吗?”如兰拍拍女儿的手说:“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纯洁与无瑕的。”
与母亲这一席话,胜过珣美几个月来的矛盾挣扎。她差点让她的月牙蔷薇变色,差点忘了原先的理想和目标。无论是冰、是火、是痛,她都要走得直,来坦然地面对自己,未来,以及……季襄。
※※※
报社的几个人,在热烘烘的楼里,讨论著“五四”游行后,爱用国货的呼吁,对民族工业兴盛的影响。
“我上回去订装炸药的瓦罐,老板说,现在我们华人厂的订单多得接不完,像火柴、绸缎、机器……等。他还说,全民一条心,真是大家都获利。”杜建荣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中国的一个大转机,改变了洋人或日本人垄断市场的现象,我们才能有属于自己的经济。”季襄说。
“什么叫“垄断”呀?”陈若萍问。
““垄断”是用来形容资本主义一种病态的发展,也算是经济上的专制独裁……”
季襄正说着,一阵锒铛声传来,不用看就知道,又是常吸引众人目光的史恩了。
“史恩是资本主义的孩子,问他什么叫“垄断”,他最清楚。”季襄笑着说。
“不要问我,本人是社会主义的信徒。”史恩一进来,就放下背后的大包包,再拿出一个小木匣子说:这是我刚刚得到的革命捐款,还是HOT的。”
管财务的陈若萍立刻打开,亮晃晃的银元及整齐的银行票子,让众人都睁大了眼睛。
“哇!史恩,我还不晓得你有这等魅力。”黄康叫道。
“你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季襄皱眉头问。
“匿名人士。”史恩展开一抹神秘的微笑,忘形之际,又加上一句:“代号‘蒙娜莉莎’。”
“上海知道我们工作的,就那几个人,有哪个‘蒙娜莉莎’会如此慷慨大方呢?”
杜建荣摸摸头想着。
“钱又不认人认主子的,反正我们也需要,就收下吧!”陈若萍说。
季襄看着史恩,脸色逐渐沉凝。突然,他站起来说:“你今天不是去了崇贞教会吗?他们还满意你的照片吗?”
“当然满意啦!”史恩得意地说。
“所以他们把捐献箱的钱都给你了?”季襄又问。
“不!没有全部,是一人一半……”史恩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忙用手捂住。
“我明白了!教会里只有一个人清楚我们的底细……”
季襄尚未说完,拿起木匣子,骑着自行车,不管众人的诧异,就往闸北的方向而去。
穿过大街小巷,大桥小桥,他脑中的思绪也像刮过耳边的风,狂吹着。
珣美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已强烈地表明不信任,不见他的意愿,为何又送钱过来呢?
从尼庵与她纠扯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破坏他所有的原则及平静,思及往日种种,她今日的这个举止,只成了挑战及羞辱的两种感觉。
仿佛天助,他的车来到教会后面的草坪上,就看见正在晒衣物的珣美。她将头发束得高高的,灰旗袍外还罩着白色围裙,像个极为温柔的小妇人。而他则如云天降下的神兵,来势汹汹,一脸严肃,四肢张扬似剑戟,珣美慌得差点扯下一排床单。
他站定后,递出匣子,再用极不善的口气说:“我说过,我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钱财!”
珣美反应再快,也快不过这青天霹雳,她甚至忘记否认,只是直觉地说:“我……我是捐给国家,又不是给你的!”
“你不是不相信我吗?你不怕强盗或土匪把这笔钱占为己有吗?”他浓浓的眉皱着,看起来好凶悍。
珣美记起母亲的话,澄净的心,光明坦荡的心,像清水般流过……她深吸一口气,用不卑不亢,并以自己引以为傲的和平声音说:“对不起,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说你是强盗土匪。其实我早知道,你不会利用我去领赏银,因为你不是那种人……”
她愈说声势愈弱,不是她口拙胆怯,而是他的表情,那拧得更深的眉毛,那瞪得更强烈的眼神,都让她接不下去。果然,他的话如雷般,由胸腔直直滚落到她面前说:“你早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上一回你还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认定我是可恶的大骗子,是什么让你改变?你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又道歉又主动送钱的,我不能不怀疑,段家三小姐又要耍哪一招玩弄人的手段呢?”
再一次的,她又受到曲解,而且这回她连自尊都奉上了,他还硬生生地踩过去。珣美由头冷到脚底,再顾不了什么坦荡澄净的心,只想按原意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
在愤怒涨到顶点,她大吼出声说:“唐季襄,你太过份了,我都降格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呢?想想你自己,难道你就没有误解过我吗?说我是段允昌的女儿,其质必败、其心必恶;又说我是宠坏的千金小姐,愚昧无知的女学生,总是奚落我、嘲弄我,拿我当笑话。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只是目中无人的大浑蛋……”
珣美骂到嗓子沙哑,还带着哽咽。季襄一下子被震慑住了,由着女人如此彻头彻尾地怒斥,还是生平第一遭。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委屈的语调、泛红的小脸,内心一片空白,连自己方才的怒火都消失无形了。
珣美抚抚急跳的心,又继续骂:“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怀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因为你那张脸,真的变成全世界最讨人厌的面孔了!”
她说完,就提起地上的木桶,往孤儿院走,仿佛受不了再看他一眼。
“珣美!”季襄本能地往她前面一挡。
“你还要做什么?”她狠狠地说,木桶用力甩向他。
“珣美,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他拦住木桶说。
“你又对不起什么?是你误解我是败絮其内的千金小姐,还是你误解了我不再误解你的误解……”珣美猛地去咬到舌头,她的话全撞在一块,连她自己都搞糊涂了。
趁着她的怔愣及困窘,季襄连忙说:“你瞧,我们之间实在太混乱了,总是误会中又有误会,扰了我们彼此都无法冷静思考,所以才胡言乱语一通。珣美,原谅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以前不该说的,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呢?”
珣美瞪着他,还感觉到方过的急风骤雨,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的诚挚态度及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散化了她的愤恨,虽还有几分怨气,她仍开口说:“所以我才道歉,想解开这重重的乱麻呀!而这些钱是我爹给我的,交给你做统一革命的事,不是最恰当吗?”
这不是他想要讨论的事,但不失是一个起头。他关心地问:“可是你呢?你自己有钱用吗?”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比你想像中的独立。瞧,我身无分文地从报社出来,不是活得很好吗?”她说。
“你好,我可不好。”季襄想也不想地说:“自从你不告而别后,我和建荣、黄康四处寻人,一会儿害怕你流落街头,一会儿以为你被人拐骗,我们连巡捕房的女尸都去认了。”
“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吗?”她仰着脸问:“还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
“珣美,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吗?你刚刚才讲,我不是会利用你的那种人;而我相信,你也绝不会出卖我的!”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好嘛!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怀疑了。”她说。
季襄仍不太放心,他为她费过太多心神,所以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解释,“或许我最初的态度是很糟糕,但珣美,我是诚心地要带你离开富塘镇,更希望你在上海能够独立自主,一切平安。”
“这也是为什么你留我在报社的原因吗?”珣美问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点。
“你不晓得,在上海车站你把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