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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蔷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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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嫌的纸册,只成了他与地方土绅附庸风雅的一种工具而已。

珣美在七岁时,因为一次捉迷藏的机会,发现了里面堆栈的书籍。她那读过诗文的母亲,便由墙上一幅字开始教起。那幅字联虽已蛀蚀,但她仍记得其中的几句:一书一世界,一字一如来,自在自在。

据说在许久以前,楼外的扁额就写著“自在轩”。

这确实是她在段家最愉快的地方,可以避开父亲和几位姨太太的鸦片烟,兄弟们的欺侮,姊妹们的嘲弄,以及那些奴婢的欺善怕恶。

在成长的过程中,珣美一直都是孤立而特别的。孤立的是,她母亲如兰嫁入段家做二姨太后,就只有生下她个这女儿,特别的是,在段家一门的不学无术下,珣美偏喜欢念书,他们笑她是遗传到中过秀才,却潦倒一生的外公。

在段家这种一妻三妾,三儿六女的大家族中,珣美应该会过得很凄惨的。但段允昌敬二老婆的学识,又爱珣美的聪慧,所以对她们这一房有某种程度上的宽容与放纵。

比方说,如兰受不了妻妾间的倾轧,自愿入尼姑庵带发修行,这对段允昌而言,是很没面子的事,但他也勉为其难地答应。又比如,他一直任着珣美读书,甚至还不顾众人反对,送她进仰德学堂,他所抱持的理由是——“富塘镇几个有名有姓的大户,都把他们的女儿送进去了,我能落人后吗?他们老说我是暴发户,是仗着几个臭钱的粗人,我就要让他们瞧瞧,我段某人养出的女儿,也不输给狗屁翰林的宋家!”

这些话说得令人啼笑皆非,虽然显示段允昌对三女儿的偏爱,却也让珣美更了解她与家人之间巨大的鸿沟。

捻亮油灯,她再继续翻阅吴校长借她的新青年杂志,其中正倡行“新文化”运动,支持民主与科学,反对旧有中国的黑暗,篇篇文章都是辛辣讽时,一针见血。而他们段

家就是腐败中国的缩影,最需彻底改革的。

突然,上楼的脚步声响起,珣美由里头说:“我不是告诉你,晚膳以前都不要来吵我吗?”

“小姐,是老爷有请。”她的丫环小春在门外说。

珣美只有下楼来,沿着回廊走到前厅去。

这一段路不算短,白雪丝丝飘在脸上,读了一下午的书,竟不知温度降了许多。

段家大厅自是眩人眼目的金碧辉煌,那最高级的紫檀、楠木家具不用说,还有西方的大理石,混在一起摆设,在惊叹其奢华之际,还有不伦不类之感。

她绕过镶着金银宝石的屏风,熟门熟路地来到左翼的暖阁。一排嫣红的宫灯下是长长的床,上面铺着黄色锦缎被榻,中间搁着精雕细琢的方形烟盘,各种细巧美丽的烟具、小茶壶、香烟缸、点心,分别散置着。

段允昌和四姨太各躺一边吞云吐雾着,屋内的角落还有下人忙着烧烟膏,一片昏昏沉沉,写满醉生梦死。

珣美走近一步,才看清楚她六岁的幼弟执青,正靠在四姨太的三寸金莲旁,拿着小烟杆儿当玩具般吸啃着。

“天呀!他才几岁,你们就教他吸鸦片烟,这不是存心要毁掉他的一生吗?”

珣美一个箭步向前,抢了弟弟手中的烟杆。

没想到执青大哭起来,跳着要抢回他的东西。

四姨太连忙坐直身体说:“咦?这是我生的孩子,我爱叫他吸什么就吸什么,你管得着吗?”

“执青有气喘的毛病,我们只是让他夜里睡得好而已。”段允昌动都不动一下,懒懒地说。

珣美把烟杆藏在身后,就是不让执青拿到。这时候,执修走进来,用力抢过烟杆,交给了又哭又闹的弟弟。

“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也要执青吸鸦片上瘾,成了没有用的废物吗?”

珣美争不过兄长,气急地说。

“你说这什么话?谁又是废物?”执修怒瞪着她说。

“就是你!”珣美毫不畏惧地回答。

执修一巴掌过来,珣美早就预料到,所以快速闪开。执修老羞成怒,拳脚的架式都出来了。

“好了!”段允昌终于坐直身子,大咳一声说:“珣美都那么大了,你这做哥哥的还欺负她,这像什么话呢?赶明儿个给马家的化群知道了,你这大舅子可吃不完兜着走!”

“谁又是马化群的大舅子?”珣美一听,脸色大变的说:“爹,我不是拒绝这门亲事了吗?我打死也不会嫁给马家的人!”

“太慢啦!人家大聘小聘都送来了,爹早已点清收库,你是非嫁不可啰!”执修幸灾乐祸地说。

“爹,您怎么可以让女儿嫁给这种人呢?马化群恶名昭彰,生活淫乱,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您这不是要葬送女儿的未来吗?”珣美急急地说。

“你女孩子家懂什么?马家财大势大,嫁过去享受的是金山银山,我帮你攀到这门好亲事,你还敢在那儿疯言疯语?”段允昌皱着眉头说。

“我就是不嫁!”珣美跺着脚说。

“哟!她娘怪,生的女儿果然也怪!”四姨太斜躺着,故意说:“也不瞧瞧自己长了一双大脚,有人要就偷笑了,还赚东嫌西,真是不知好歹!”

“你希罕,你去叫珊美、琪美嫁他好了!”珣美顶嘴,说出四姨太女儿的名字。

“你瞧,这女孩子太没大没小了,都是被你宠坏的,这下子怎么管呢?”四姨太尖着嗓门说。

“珣美,你知道界线的,有些事事不能太过份!”段允昌声音带着警告:“从小,因为你鬼灵精怪的,我凡事都由着你。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得由父母来做主,我要你嫁给谁就是谁,不许你在那里胡闹!”

“爹,您既然非要和马家结亲,珊美也可以呀!”珣美又加了一句:“我想四姨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珊美自然是比你懂规矩。”四姨娘不甘示弱地说:“可那个马化群有眼无珠,偏就只中意你,还不晓得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呢!”

“珊美还是有希望的!”段允昌拍拍爱妾的腿说:“我打算把她嫁给化群的弟弟仕群,两家亲上加亲,财源滚滚呀!哈!哈!哈!”

“爹,您是在卖女儿吗?”珣美的语气含着控诉。

“够了!你讲话的态度像个做晚辈的吗?”段允昌忍住怒气,又说:“我今天叫你来,不是问你的意见。我是要告诉你,马家决定在农历年前把你娶过门,你自己要有个谱,顺便去知会你母亲一声。我说完了,你可以走啦!”

珣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段允昌闭上双眼,由四姨太替他烧烟泡。床的尾端,执青抱着小烟杆熟睡着,而执修老练地吸着烟,神魂早在九霄云外了。

唉!这个家已无药可救,难道她也要被拖下水吗?

珣美又气又忧地走回自己的厢房,外头仍然飘着细细的雪花,但她心事重重,已不觉得寒冷。

马化群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常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珣美见过那人几次,一脸狡桧,眼神邪恶,在外是恶霸,对内是荒淫无道,听说他已纳了几名小妾,屋里的婢女看到他,都避如蛇蝎。

马家比段家又更糟,千万嫁不得。即使是珊美骄纵无理,又常找她的碴,和她作对,她也不忍心这个妹妹落入马家两兄弟的手上。

踱回房内,珣美的心又多了一份无奈与哀伤。环顾四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在这儿生活了十九载,是不是也沾染了一身的腐败呢?

她的视线停留在书桌旁一盆白色的蔷薇花上。因为纸窗厚,炭火旺,蔷薇误以为是花季,开得灿烂,也发出阵阵的香味。

“你好傻呀!开错时间,开错地方。你虽然洁净,但能逃得过污染吗?”她对着花喃喃说着。

花只是无言。珣美自有记忆以来,这盆花就静静地存在着,她眼见母亲悉心照料,从不过问,直到母亲去尼姑庵的前一天,亲自把花带到她面前。再万般嘱咐说;“这盆花叫做月牙蔷薇,是你外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是我嫁入段家仅有的陪嫁。这些年来它是我精神的支柱,也使我能超脱事外,不与世同流合污。殉美,我把它交给你,就是要时时提醒你,你流有我韩家孤傲不屈、正直清白的血液,无论环境如何艰险,你都要如月牙蔷薇一样,保持着纯洁与无瑕。”

保持纯洁与无瑕?她要怎么做呢?或许她也该追随母亲,进尼姑庵吃斋念佛,以远离尘世的丑陋。但,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不!这是一条最懦弱的路!她还年轻,也有许多梦想,盼望的是能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又岂能安于这孤寂的青灯古佛呢?

她应该先问问母亲的意思。母亲一向是冷静有智能的,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

“宝云庵”位于富塘镇的西郊,因为有一大片沼泽及荒坟,人迹罕至,是避世修行的好地方。

寒冬,草径积雪,树枝光凸,天惨淡澹的,不见一只飞鸟,让人有漫入荒烟,不知所终之感。

每次来探望母亲,珣美都是坐马车来的。她往往在出了城门后,便打发车夫回去,自己亲尝在野地里驾车的滋味。

马见到白墙,嘶鸣一声,脚步慢了下来。庵内的人早听见动静,在珣美还未到时,就打开了黑色大门。

如兰在这里的地位是颇某特殊的,虽然她的一切衣食起居都与庵里的众尼相同,但因她是带着发修行,段家又是最大的供养户,所以她有自己独立的厢房和院落,人称“慧生居土”。

事实上,很少人会把慧生居土与段家的二姨太联想在一起。镇里是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流言,但段允昌为了面子,不准家人透露风声,因此如兰的出家就变成一则无法求证的传闻。

在街巷谈论的人,以不信者居多,还常斩钉截铁地说:“段允昌是杀人放火起家的,他府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珣美第一次感觉到身为段家人的悲哀,是在母亲坚持离开的时候。后来她进入仰德学堂,在同学的歧视和排斥中,更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痛苦。

幸好她本身好胜好强,课业优秀,表现出类拔萃;在吴校长夸奖及璇芝视为至友的情况下,大家才慢慢接纳她,不再计较她的姓氏。

但此刻,她们若知道她被许配给更作恶多端的马化群时,岂不是要跳离三尺之外,摆出极端不屑的表情呢?

她愈想愈觉得前程暗淡,走进母亲的厢房里,脸上只有委屈可怜的模样。

如兰恰好做完午课,正在纳几双布鞋,看见披着玄色夹袄翻毛长斗篷的女儿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学校没上课吗?”

“这两天是假日。”珣美有气无力地说。

如兰这才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那美丽细致的脸蛋,没有往日爱娇的欢颜;那常散着光彩的眼眸,盛着忧愁,睫毛闪动时,还投下青青的阴影。

“怎么啦?是不是又和你姨娘及妹妹们呕气了?”如兰一面暖女儿的手,一面请打杂小尼端一碗热的素果甜汤来。

“她们呀!我早就懒得理了。”珣美皱眉说:“这回是爹。他要我在农历年前,嫁给那令人恶心的马化群!”

“什么?”如兰的脸一下子凝重起来,“怎么会呢?他明明答应我,不让马家兄弟动你半点邪念的。看来,他真是不足以信赖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够牺牲。”

“就是嘛!我早就告诉您,爹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您就狠心地把我丢在段家,整整有六年之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珣美埋怨地说。

“再怎么说,你也是段家的女儿呀!而我这一走,是出尘世,又如何带着你呢?”

如兰叹一口气:“这些年来,我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与其在段家诸妄堕恶中迷失,还不如到这里为你和你爹念佛祈福,消除罪孽。”

“结果我们是愈陷愈深!珣美见母亲无奈的脸色,不忍地说:“其实我也不怪您,只是有时常想,您为什么不替我找个比较好的爹,不必家财万贯,只要能让我清清白白做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我就很满足了。”

“傻孩子,人世间充满着看不见的大轮回,姻缘的聚散与命定,又岂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如兰停了一会又说:“当年河南闹饥荒,你外公带着一家五口逃难到此,最后却死得只剩我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卖给段家,让韩家人有善终之地。嫁给你爹是彼此的孽,生下你是彼此的债,谁也逃不过,所以我叫“慧生”,就是慧生而痴灭,方能止恶而种善根。”

这时,小尼端来了素果甜汤,如兰停止谈话,催珣美趁热快喝。

“娘,您说了那么多命呀孽呀债呀的,还是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嘛!”珣美尝了一口

汤说。

如兰缝了几针鞋底,想了一想,才抬起头说:“我实在不希望走这一步,但跟你爹的时日里,我已经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其实早在你十三岁,马家有意订亲时,我就预备著有这么一天。只是,珣美,你有足够的勇气来对抗这一切吗?”

“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呢?”珣美放下汤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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