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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一往,已耗去不少时间。
父亲两鬓已斑白,似沾染了无数风霜,曾经不怒自威的浓眉星目已随着岁月渐渐失了神采。唯一不变的,是他眼中隐藏的关怀:“你的脸色不太好,是否宫中生活太辛苦?”
“不辛苦!”这话从我的口中极为自然的说了出来,虽然明知道他不会相信。
“小颜,难为你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慈祥地在我头上拍拍,我不知道他眼中的疼爱是对我还是谁?很想问,却在到了唇边时生生咽回去。
那个女人,那个他在醉酒之后喊出她名字的女人,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名字很好听,人,也一定很美吧?
我宽颜一笑,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父亲,皇上待我很好,仗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份,我过得不错!”
他的手大力一颤,突然就俯身咳了起来。
我忙抚上他的背轻轻拍着,心中却一阵心酸,原来,父亲老了这么多!
当年的天朝第一美男子,而今不复存在,是否那许多的过往都随风而逝?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小颜,父亲能护你到何时?你母亲她——”
“父亲,不要为女儿担心,女儿打小就是知道照顾自己的。反倒是您,该注意身子才是!”
*
凤仪阁内,早有人候立多时。
“大哥?”
欣长挺拔的身姿逆风立在吊楼边缘,回过头不再是自信潇洒的俊容,却仍有浓浓愁绪被锁在眉际。
“见过父亲了?”
“嗯!大哥,每回见你总是愁眉不展,出了什么事吗?”
“小颜,你二哥他——”他欲言又止。
我立时就站了起来,前倾的身子将心情渲泄得一览无余:“二哥?二哥怎么了?”
他却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摇了摇头:“没什么,人走了音讯全无,大哥同你一样担心他!”
茫然跌回椅中,泪水已滑落脸庞,二哥!二哥!
此刻的我,不再是椒房殿中端庄清冷的皇后,又成了寻常人家受了委屈的小女儿。
“二哥,他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突然一夜醒来,往日成天赖着的那个人像是化作了空气,无影无踪,不论我如何努力,都再找不到他,也感觉不到他,只能想起头几日他突然抱着我说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很长一段时间,我仍将这当作是他在和我玩藏猫猫的游戏,经常在大嫂的怀中哭着入睡,又哭着醒来。
大哥突然声色俱厉:“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不论如何,你是君家的女儿,更是天朝的皇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关系着天朝,还有君家!”
我垂泪不语,心中却想着,这似乎就是我的宿命,总是在最需要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焰行……才是君家的希望吧?
母亲的想法一点没错,若是三姐仍活在人世,立于中宫的那个人怎么会是我呢?陪伴在轩辕帝身旁的又怎么会是我呢?怀上他的子嗣的又怎么会是我呢?
如今,我腹中的孩子,又是什么?不是希望,而是灾难吗?
“那个丫头,我是说知秋!”大哥已经告退,却又突然折返,“年纪也已经不小了,皇后娘娘给安排个好人家吧!”当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再留在这里亦是多余。如今的君家对于我而言,不是可以省亲的娘家,更像是一个我欠了几世也偿不清债的地方。
无论我如何想还债,却不想用自己的孩子来偿还。
既如此,我就照他们希望的方式还偿还!
*
知秋跪在我前面,苦苦的哭求:“皇后娘娘别赶奴婢走,奴婢愿一辈子侍伺您!”
“本宫的手伤已大好,可以练字了,但是想换一种墨,你可愿意?”我抚着右手,仍是白嫩一如往昔,不留一点疤痕。后宫果然是个好地方,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难怪有人挤破了头想进来。
她闻言登时就止住了磕头:“皇后娘娘?”
“你该知道,本宫不能再留你!我问过皇上了,那沙校尉是可靠之人。将你许给他,也算是报答你这些年为君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沙校尉不单可靠,而且,不久之后,即将被皇上封为征远将军,去的是极远的南方了。听说,南地风景秀美,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
她再无言,只是跪拜谢恩,然后便欲退下。
“宫里的事,就都忘了吧!”
她一顿,复又跪下:“谢皇后娘娘大恩!”椒房殿少了一人,却似少了一段岁月。那个年岁比我大,却仍梳着双鬟的女子,无论顺境逆境,回首时,总有她的相伴。虽然,她的眼神总是看不清,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为所不欲为的痛。
“小姐,皇上喜欢你呢!”那是大婚第二日,她偷偷告诉我,一整晚都是皇上抱着我睡的,结果第二天起床,他的脖子扭到了。我才想起,出寝宫的时候正看见他在抚着自己颈部。
“小姐,皇上来了,快!”婚后皇上第一次来椒房,她慌慌张张地从殿外跑进来,手忙脚乱的替我穿朝服。
“小姐,下一回可不能这样子了!”那是及笄礼后,皇上来椒房殿时,我打碎了玉环之后。
“小姐,往后奴婢就得改口喊皇后娘娘了!”那是初夜翌日,她收起了龙凤榻上的鸳鸯戏水垫单。
后来我想,她的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椒房又来了新人,原来在宣室殿的丫头,叫初荷。我却总是喊知秋,实在无可奈何,便对她说:“初荷,初荷,本宫以后就叫你知夏吧!”
小丫头年岁小,却很机灵:“谢皇后娘娘恩典!”
[第一卷 铮铮繁华灰飞烟灭:第二十三章 梅妒菊羡究竟谁]
接下来我成日里思索的便是该如何向皇上开口我怀孕的事,又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现在的局面,是因为起初我对他的不信,而后来,是因为君家,或者现在只能说是因为我的母亲——大长公主。
在我未及笄的时候,他们将我孤伶伶地送进了未央宫,我从来不怨。
而如今,被置于如此境地,我仍然恨不起来。
于是,我总是刻意回避皇上。
而他似乎也并不以为意,倒是经常召顾昭仪侍寝,白日里还常与她游御花园。于是,西苑成了我常去之处。那儿也是一样的春光明媚,只是,少了许多人的目光,这当中,包括皇上的复杂难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他了,当然,如果一个帝王这么轻易让人窥破内心的话,只能说他很肤浅。以前,我的懂,或许是他愿意让我懂。还有顾昭仪的目光,也是奇怪,走到很远,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如影随行。或许,不止是一道。
西苑比起御花园要小许多,只有一个管事的,没事打理些花草。不过,看那里的亭台楼榭,依稀仍见当年风采。帝王的目光总是带着无穷尽的力量,到达哪里,哪里便是不同一般。
西苑的右边紧挨昭阳殿,亦如这里,明日黄花。
知夏手中端着葡萄酒,亦步亦趋。
原以为这里是清静的,却不曾想会碰见焰炽。
“知夏?你既然舍不得,为何还要放她出宫?”他望着跟在我身后的知夏,有些不解。
“舍不得的东西有很多,总不能都留下!”我笑他突然犯了傻。
他也笑笑,这时才像过去那个少年,有一丝羞涩:“这几日我总是生怕你会出什么事!”
本来溢满愁绪的心情突然便生出了一丝暖意:“本宫会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无病呻吟!”
“可你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似不苟同我的说法,变得严肃起来。
我正欲掩饰,胃中再次排山倒海,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弯着腰一味的干呕。他和知夏都手足无措,好半晌我才好受一点。
喘了一口气,直起腰来,我无力的笑笑:“是有点不舒服!”
“我就说嘛,你分明是在逞强!”他的笑有如春风,一如初见皇上时的模样。而他的发十分柔顺,前面一缕流海随风飞舞,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自然的亮泽。
我想起皇上的长发散落在我胸前时,也是这般乌黑柔顺,挑动心弦。
曾听老人说过,发如黑漆者,能得人间富贵,发软如丝者,则夫妻和陆。“皇后娘娘?淮王?”一声故意拔高的女子尖叫声在耳边响起,“可真巧呢!”
我回头,正对上皇上的冷然不语,而顾昭仪,显得有些兴奋,竟站在了皇上身边。
皇上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凝神而望,他的目光落在知夏手中的装着葡萄酒的瓶子上,眼中冒出的寒气足以将场上众人冻僵。
“儿臣参见父皇!”焰炽退到我身后,躬身请安,声音平静,丝毫未被周围影响,不禁让人备觉心安。
我亦行礼,然后起身。
顾昭仪柳眉高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总见皇后娘娘言语甚少,却原来与淮王趣味相投,都喜欢西苑的风景!”
我脸上的微笑窒住,不是因为她的话语,而是因为本身就有些诧异,她居然没有向我行礼!
不禁叹道,帝王的宠爱真是撩人的毒,是毒,却也是真撩人。
只听到身后焰炽呵呵笑了两声:“巧!一个巧!两个巧!真巧!”他连着说了几个巧,顾昭仪的脸上已微微有些发白。
皇上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眼中似笑非笑。
“顾氏,看见皇后为何不先行礼?你难道不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
“皇上?”顾氏的脸更显苍白,眼中已有了惊恐。
皇上未看她,却将目光转向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废去顾氏昭仪之位,遣到浣衣局!”
抽气声顿起,顾氏“咕咚”一声跪了下去,却已不能成言。我亦愕然,她虽不对,可并未让我计较到要如此惩罚她的地步。“皇上,顾氏错不致此!”
“皇后!你是天朝国母、后宫之主,难道真以为凭着一颗良善之心便可天下太平了么?你不能永远十四岁!”他的神色突然严厉,脸上温柔不再,似乎我犯了比顾氏更大的错。
我倒吸一口气,将呼之欲出的话吞了回去,像是刚从宿醉中醒过来的人一样。“臣妾谨遵皇上教诲!”
他撇开顾氏,向前一步靠近我:“你怨朕?”
“臣妾不敢,只是在这后宫里,所有的目光看到的都只是皇上,皇上比臣妾更清楚!”
他逼视着我,半晌没有作声,四周寂静,连风都止住,只听到他的呼吸声。
然后,他背着手,转过身去:“顾氏,你说朕过分了吗?”
“妾身不敢,是妾身不该求皇上来西苑赏景!”
“你是不该!不该求!不该忘!”
园风稍起,带着些许清新,却带不走那股子沉闷。
皇上抬脚欲走,又顿住了身子,回头向我望来。
我故意忽略他眼中的一丝期盼,低头弯下腰去:“恭送皇上!”
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宽袖挥洒出一抹黄色的光晕,消逝于眼际。
经此一搅,意兴阑珊,人虽未去,心却随着去了,带着一丝酸痛,为了他眼底的骄傲。
*
最后,顾氏还是回到浣衣局了。
纪贤妃过来开解:“想那顾氏得宠之后,越来越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她现在不过是小小一昭仪便敢如此,怕以后更不得了!”
我笑笑,伸后将嘉寅抱了过来,左右看了两眼,皱起了眉头:“小皇子最近怎么着见瘦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照顾他的那个宫女生病了,换了别人,可他认生,也不肯好好吃饭!”
“不吃饭那怎么成,定是宫女服侍不周,反倒怪小皇子认生!”我的眉间锁得更紧,“本宫这里有个丫头,倒挺机伶,你带回去吧!”
我伸手一指,便将那群当中较高挑的一个指了出来,贤妃的笑滞在了脸上,不过刹那功夫,已缓过神来:“谢皇后娘娘!”
那宫女冷不妨被我一指,吓得有些惊慌失措,腿一哆嗦差点就跪在了地上。
知夏将她一拉,小声斥道:“娘娘没跟你说话,你谢什么恩?”
我只顾着逗嘉寅玩,似乎没有瞧见方才这一幕。
原来觉得奇怪的事,现在倒也不奇怪了。我去西苑,怎么顾氏就跟着求皇上带她去西苑呢?难道真如焰炽所说,都是一个巧字?只是他的话提醒了皇上,亦提醒了我。一个是巧,两个难道还是巧吗?
顾氏刚从一个宫女升为嫔妃,恐怕没这个本事。而贤妃,她的巧笑嫣然,经常让人不设防。我也是突然想起焰炽赐殿礼宴上她的一句“皇后娘娘闺名”,才想起,原来不是无心之错,而是有因之故。
我抱着忐忑的心,真到知夏告诉我椒房殿的一名宫女与贤妃私下见面的事情。
纪贤妃一直望着我与嘉寅逗笑,脸上也微微笑着,带着慈爱友善,似乎再真心不过。她走之后,我仍是闷闷不乐。知夏在身边走来走去,我也浑然不觉,索性倒头大睡。
近来总是贪睡,较以往更甚,不待亥时便已入梦了,却在半夜突然被说话声惊醒。
“皇上!”
“嗯,皇后睡下了?”
“是,奴婢侍候您安歇吧!”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