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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色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愿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台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妻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着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摸摸后脑,“为着家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乱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浪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时间逼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睛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压,暗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色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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