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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幸福是无法视为“太平常”;如果这“不寻常”的宁静是幸福,那就算是了。
午后偶有阵雨,间刮强风。我发现自己的头发有些凌乱,杂又长,突然升起一股冲动,想剪了算。经过一家发型设计店,我想也不想便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年纪看起来还很轻的助理殷勤的倒茶送杂志。“小姐要洗头,还是剪发或烫发?”
“都要。”我冒出一句自己也吓一跳的话。
“请问你有指定的设计师吗?”
“没有,我赶时间,哪位设计师有空,就请她帮我服务。”我不耐烦等候,也不愿等候。
“好的。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年轻的助理留下我走到后头。我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杂乱的头发、苍白的脸,无血色的唇。这个印象依稀,这些年来我好像没有变太多。
我想我有些出神,因为我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正用手指抹顺我的头发。
我随口说:“麻烦你,等会洗完头发,我不用润丝也不抹油。”
那人慢慢地用手拨拢我的头发,说:“你还真挑啊,阿满。”
我震了一下,猛然回头,半站了起来,盯着说话的那个人。那面貌似曾相识的熟,我认得的——“何——美瑛!”我叫起来。太吃惊了。我怎么想也没想过这样的相逢。
“好久不见了,阿满。”何美瑛淡淡一笑。
“你怎么……”太吃惊了,以致我简直变得口吃,半天才说:“你……好不好?”
“你看我这样是好就算好。”她耸个肩,有些无所谓。口气很淡地说:“那年我爸倒了一堆钱欠了一屁股债,半夜偷偷搬家,死性子还是不改,结果又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没多久我妈就丢下我们自己跑了。算他聪明。我姐干脆也不回家了。我呢,就到一家美容院当小妹,几年下来就这样了。前两年,我妈回来转了一下,把我妹带了去。我现在跟一个朋友合住,自由得很。”两三句就结束她这几年的人生。
反问:“你呢?好不好?大学毕业了吧?”
我望着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该点头或摇头。突然想起来托尔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
何美瑛忽然对我笑一下。让我坐四位子,说:“来,帮你洗头。”掺一点洗发精和水在我头发上,她的指腹轻轻搓揉着我的头发。
然后我轻声地,简短地说述我这几年的人生。
她沉默一会,忽然问:“浪平好吗?”
“什么叫做好?”我不禁反问。然后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更亵渎。
“你现在住哪里?”何美瑛问。
我说了地方。她说:“一个人?我还以为你跟浪平——”她顿一下。看见我的皱眉。“你真的都没感觉也没察觉吗?浪平他——你不喜欢他吗?”
“这是两回事。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是吗?”何美瑛丢下一个很大的疑问。转开话题,说:“你的头发有些杂乱,削薄一点好吗?我帮你剪些层次,看起来会舒爽一点。”
“你帮我决定好了,只要把这些头发都剪掉。”我简直有些自暴自弃。
我们的头发就像我们的文明。终究,人类的文明对所有的生物、对整个地球都没有意义没有帮助;结果,人类的文明只对我们人类有意义。我这凌乱的发,终究也只对我自己有着形式或象征的意义,它长或短,整齐或凌乱,其实与这世界又有什么相干。
“交给我好了,我会帮你设计一个漂漂亮亮的发型。”何美瑛抿嘴笑起来,我好像又看到当年表情老爱带着讽刺的女孩。
时光会回转吗?就理论来说,可能的。但我们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们一齐往前看,镜子中的我们一齐泛起笑,我水漾的眉眼,她明艳的唇。
第十一章
代课的第四天,遥远的局部地区便开始下雨。妈打电话来,有些担心,屋顶在漏水;然后瓦斯又涨价了,青菜一斤翻涨了一倍。
因为忙,一直没能和浪平碰面,我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那长长的楼梯像天梯一样,爬到顶总是让人累得不想说话。
门前倚着个人,是浪平。他脚下散着一些烟蒂,看样子他等了许久,也许很久。
“等很久了吗?”看到他我才想起来我一直没将他的钥匙还他,不知这些天他是怎么进出的。
他“唔”了一声,跟着我进屋子里。我翻出钥匙给他,他好像有些不认识似,略微皱眉瞪着我。
“忘了把钥匙给你——你那天忘在这里的。这些天你是怎么回去公寓的?”我边说边倒了一杯水给他。
“我找人开门,就没锁了,”他翻弄着钥匙,说:“上得怎么样?顺利吗?怎么突然把头发剪了?”
“还好。”其实,我不喜欢教书,讨厌那个局促感,总有人告诉你要怎么做或告诉别人怎么做。我还是那么难取悦,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的。想想说:“东西都修理好了吗?窗户、玻璃,还有电话——”没提头发的事。
“我换了一具新电话,线路没问题了。”浪平草草说道:“反正该丢的丢,该换的换,就那样。”
“浪平,”他的态度还是那么无所谓。我迟疑一下,吐口气,说:“这样 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с○m好吗!你每天这样——今天跟那个女人交往,明天跟这个约会,不累吗!”
他瞄我一眼,没说话。
我想想又说:“试着跟一个安定下来不是很好?你应该有喜欢的——”他忽地站起来,打断我的话,或者根本不想听,说:“没事了,我回去了。”
“浪平。”我叫住他。
他回过身,有些不情愿。
我看着他的胸膛说:“我遇到何美瑛了。”
他没动,好一会,走过来坐到我身前,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怎么弄成这样?”
好像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似。
我的头发刺得薄又短,更乱了,但乱得有种张扬的好看。我笑笑说:“更乱了是不是?何美瑛帮我设计的,她说我需要改变一下。”
“什么时候遇到她的?”浪平的手顺势就搁在我肩膀上,围着我,看着我的眼瞳。
我可以从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帮你收拾公寓那天。她星期天休假。你没事吧?”
“我有个约会。”
“那就取消!”我有些生气,抓住他搁在我肩上的手,瞪着他。
他看看我,不置可否。却说:“你剪这样很好看。”然后站起来,“我该走了。”
“浪平!”我叫他。他不回头,就那样走开。
我冲到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叫说:“星期天我会过去,把你那该死的约会取消,听到没有?”
我想他是听到了。
对很多人来说,爱情是生活的主题,小说的主题,传奇和故事的主题。但浪平太亵渎。爱情并不总是有意义,当我们试着去解释,并不都能有个所以然。而这个“没意义”也许对浪平而言,就是所谓的意义。
就是这样,浪平就是那样——想到这里,我忽然怀疑“什么叫做那样”?说不出个所以然。突然发现,我其实太将它当作所以然,对浪平关心太少。
这晚上,我又睡不着。已经太多年,我总是睡不好。隔天到学校,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不太好。浪平的同学,涂正恒座位就在我隔壁,好意地问候我说:“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没睡好是不是?还有十分钟才上课,休息一下。”
“谢谢。”我对他笑一下。
涂正恒算是个相当亲切的人,和浪平不一样——浪平对我当然是“好的”,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同伴”的情感。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但我想,他不是一个太“亲切”的人。好像我也一样。还有何美瑛。
“还习惯吧?”涂正恒说,“刚巧碰到月考,大家都在赶进度,可能比较吃力一点。”
“还好。”我说,“陈老师的班级进度稍稍超前,让我受惠不少,不致于手忙脚乱。”陈老师是个休产假的老师,我代她的课。
“那样就好。有什么问题的话,别客气,尽量来找我。”
“谢谢。”
时间差不多了,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涂正恒聊天。他隔壁的女老师起身要去上课,经过我们,看着我们的说笑,皮笑肉不笑地说:“感情这么好啊!涂老师,你偏心哦,对漂亮的同学特别亲切!”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嗓子尖尖细细的。
涂正恒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
我把课本夹在腋下,说:“那我先走了。”对两人笑一下,掉头甩开他们。
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那女的尖尖细细的噪音,总是让我想起凤凰郑。实在是很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特别不喜欢碰到那女人。而且真巧,她也姓郑。
这一天乱七八糟的过去。下课后我原想顺道去找浪平,想想还是作罢。我想回去睡觉。但虽然只是临时代课,也不轻松,我得盯着那些小萝卜头打扫扫除,还得陪着听那些什么主任组长训些有的没有的又臭又长的东西,简直活受罪。我常常觉得,那些人心理多少有些变态,才会那么爱教训别人爱发号施令。
好不容易受完罪,我快步往车站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于老师,等等!”
是那个郑咪咪。她的眼睛眯眯的,我干脆管她叫郑咪咪。我在心底嘀咕,运气实在真不好。
“回去啊?”她赶上我身侧。
“唉。”我干笑一下。
“怎么没跟涂老师在一起?我看你们交情好像满不错的样子。”
来了!我严阵以待,避重就轻说:“涂老师相当热心,帮了我不少忙。我是来这里才认识他的。郑老师在学校这么久了。应该跟他比较熟才对。”
郑咪咪用狭长的眼打量我几下,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认识了呢!他介绍你进来的不是吗?”
“我是经过校长和教务主任面试的。”我小心选择措辞。
“那是当然的啦。我的意思是说,涂老师帮你介绍的对吧?”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表情迷糊。
她进一步说:“听涂老师说,他有个同学在附近那所女中任教,他介绍你过来的,对吧?”
连这个她也知道!?未免太厉害了。我小心地回答:“涂老师说的?”
“对啊!”郑咪咪说:“还是我接的电话。他的同学听说我们在找代课老师,就介绍了你过来。所以,我还以为你和涂老师也认识。”
我笑一笑,聪明的不作声。
郑咪咪又说:“他那个同学我们都有听说,好像叫张浪平是不是?长得不太像老师的模样——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你跟他也认识不是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想我是懂她的意思。浪平不像个老师——长得不像个老师。好像当年陆邦慕在我心中的印象一般,浪平在一般人的眼中,实在不像个平实朴素刻板印象中的高中老师。浪平身高腿长,身材结实,衣架子好,又因为不怎么常有表情的变化,有种冷漠的美感。但他是很男性的,动静中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所以他们说他不像个老师。某个程度上,他更像靠着外表吃饭的人。浪平当老师,在皮相上是种浪费,浪费了那副成熟迷人的外貌。
“你怎么会听说?”我反问。没想到浪平那么出名。
“距离那么近,多少会听说一些的嘛!都在同一区,哪所学校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得很快的。”
“哦。”我应了一声,有些好奇她到底“听说”了什么。
郑咪咪反倒问我说:“听涂老师说,你跟那个张浪平很熟是不是?”
刚好有公车进站。不是我要搭的。为了摆脱她,我连忙说:“不好意思,我的车子来了。”匆匆赶到前头。
她跟着挨到我身边说:“我也是搭这班车。”
天啊!怎么这么不巧!实在真背——我对她灿灿地笑。
上了车,我靠着门边,准备随时下车。
郑咪咪挨着我,尖尖细细地说:“老实说,那个张浪平的风评并不太好。”她停一下,看我一眼。见我没反应,继续又说:“你也知道,大家传来说去,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听说他能力很好,很有才干。而且不只英文行,听说他西班牙语也说得不错。”
这些人果然什么都知道!浪平大学时第二外国语修的是西班牙语,他还会一些法语,一点基础的日语会话。我想他还没忘了想跑船那回事。
“唉,于老师,你跟他认识——”没等她说完,我就死命按铃,一副匆忙说:“不好意思,我在这站下车。”
“这一站?我也是。”
不会吧?听她这么说,我几乎跳起来。硬着头皮下了车,抬头一看,正好在某家观光饭店前。我不等她开口,抢着说:“我约了个朋友在这里碰面。明天见了,郑老师。”
她扯扯嘴角,说了声再见。
我感觉她细小狭长的眼睛监视什么似一直盯着我,强忍着不回头,硬着头皮走进饭店。
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