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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扯扯嘴角,说了声再见。
我感觉她细小狭长的眼睛监视什么似一直盯着我,强忍着不回头,硬着头皮走进饭店。
咖啡厅在二楼。好吧!我往楼上走去,彻底摆脱她的视线。
人不多,我捡个靠角落的位置,也没仔细看清楚,随便点了杯咖啡,跟着才猛然惊觉,不知随身带的钱够不够。因为工作的不稳定,我申请不起信用卡,也不觉得它的好处。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确定身上还有几百块,才宽心一些。
坐咖啡厅其实很浪费时间,虽然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只是想摆脱郑咪咪。等个二十分钟,应该是足够的安全范围时间。运气再背,总不会再遇上她吧!
但愈数着时间就愈觉得它过得慢,我等得简真有些不耐烦。我想回去睡觉,即使辗转反侧也好,我想什么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数着羊也好。
我支着下巴,几乎打起盹来。还有五分钟。侧后座位的人在聊天,维持着一种礼貌不扰人的低频声调。我根本没注意,就那么听到,好像背景音乐似的,我浑然不觉地溶入我意识里。
还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计算着时间。就在这时,听到后头的人似乎叫或说了声“邦慕”或者只是同样的发音,我不确定。但那就够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头。
那一桌坐了三个西装笔挺,看起来成熟有成的男人,事业型的。正对着我的那个人,和我打个照面,我赶紧移开目光,不巧撞上侧脸对着我方向的那人的视线。
他正转头朝我望来。
我看他一眼,转回身子;又回过头去,盯着那个人。我知道我那样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误会。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脸,我是那般似曾相识过——他察觉我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我,微微对我笑了一下。笑得那么礼貌,不想令我难堪而已。
但是他,没错吧!?我问我自己。我想过去,但没勇气。他跟我记忆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气质有些不同。他变得像电影中那种成功的企业菁英,精锐而且自信——过满的自信,形成相对的距离。
他不可能记得我,我若那样贸然走过去,实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诉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说什么?能有什么往事好提?还是作罢,省得麻烦。
我起身到洗手间,看见镜中的自己——苍白、凌乱,缺乏修饰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骄傲的表情下隐藏着卑微退却。我缭起水波狠泼向镜子,让镜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走出洗手间,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里,正收起行动电话,大概认出我是那个失态盯着他看的人,对我礼貌地微笑一下。
我脱口说:“陆老师,你是陆邦慕老师吧?我是于满安,××女中,你还记得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种连接无法对应,错愣地看着我。然后,表情慢慢泛开,说:“于满安!?我记得——多久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对着他笑,我怎么会忘呢!
“好久不见了!你一点都没变!”陆邦慕好像真的很惊喜似,笑得相当灿烂——起码,我觉得不像是装的。
“老师才是一点都没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贸然过去。刚刚一直盯着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讶异,重新面对他,我竟能如此毫无困难、不颤抖地和他说着话。
“真抱歉,没能马上认出你。”陆邦慕似乎有些歉疚,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认不出我是当然的,我的表情这么说。
寒暄过后,接下来我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变得有些不安,匆匆说:“你的朋友在等你吧?那我就不——”
“没关系!”他很快接口说:“真的是很久没见了,你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我点头说:“多亏你给我的那份笔记,我才能顺利考上大学。一直没能跟你道谢。”
他好像不记得那回事,听我这么提起,忽而才想起似。笑起来,说:“我记得你那时英文好像不太行 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с○m。考试时还顺利吧?”
我又点头。“我考了四十八分。”
“四十八分?那算很高喽,”他带一点玩笑的口吻,虽然想压抑,还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埃”我轻轻笑起来,然后,又沉默了。
他的行动电话正巧响起,我很快说:“很高兴再见到你,陆老师,那我不打扰你了。”
“等等——”他匆匆接了电话,要对方先等候,转向我说:“我给你张名片,有空可以跟我联络。”边说边掏出名片给我。想想又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留你的电话给我,我也很高兴能再遇到你。”
我什么都没带。他掏出派克的金笔,又拿出张名片让我把电话号码写在名片背面,确定无误后,收进西装上衣的内袋。
“那么,再见了。”我笑了一笑,看他对我点了个头,扬起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盲眼的灿烂。
命运之外的意外,全然无法预料的。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设想,从没想过会有再遇到陆邦慕的一天,但这一天,发生了。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难以言喻的轻快,过了晚餐的时间仍然不觉得饿。我捧读着他给我的名片,他是一家国际娱乐事业集团的台湾区文化部门经理,美国总公司派驻到海外地区的领导阶层人才。这说明了他气质的微妙变化。
电话蓦地一响,我吓了一跳,撞到了手肘,痛得咬紧牙。
“阿满,”是妈,快哭出来的忧虑的声音。“怎么办!?屋子倒了!”
“怎么会!?”我慌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又大,像要淹水灾,然后山坡崩了,整个灌到我们那里,把我们整栋屋子灌倒了。”妈几乎是用叫的。“我打了电话给阿雄和宝婷,他们都还没回来。我跟你爸现在在阿旺这里,借他们的电话。”
“你们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我马上回去!”我慌忙地叫着。
怎么办?怎么办?我第一个想到浪平,但是,太晚了……他也许不在……我把所有的钱塞进袋子,连夜赶回去村子。
雨没有我想象中的大,约莫是下疲了,但夹杂着风,还是打得人很难受。
我一口气爬上坡,棺材屋的后半部全让灌下的泥草树木给埋了,惨不忍睹。
赶到阿旺家,爸妈坐在他们的客厅,表情木然,木然中说不出的疲惫忧烦。
“阿满!”浪平他妈妈亲切的招呼我。
爸妈抬头看到我,没说什么。我没看到李宝婷和李正雄。
阿旺说:“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们今天先在我们这里凑和一下,要怎么打算明天再说。雨平,”他叫说:“把你的东西收一收,跟你弟挤一下,房间借于伯他们休息一晚。”
他们家其实也小,勉强隔了三个房间,浪平离家工作,风平在外地念书,剩下还在上高中的雨平和后来才出生现在念小学的阿雪,仍显得很局促。
“不用了,这怎么行!小孩子要念书。”爸连忙推辞。阿旺倒很直接,这个时候也不客套,说:“不待这里,你们能上哪里!房子都倒了,不必客气了。我看你们折腾一晚也累了,先睡觉再说,其它的明天再打算,要烦恼也等明天再烦恼。”
爸妈看看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浪于他妈说:“就这样啦。阿满,快带你爸妈进去吧。”
“谢谢你们,旺伯,旺婶。”也只能这样了。
进了房间,我把身上剩下的钱全给了妈。
“妈,这些钱你们先拿去,我再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妈并不是故意要挫折我。她只是太了解。是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我硬着头皮说。
妈捏捏我给他的钱,塞了一千还给我说:“你自已留一点,在外头吃穿都要钱。”
“我还有——”我把钱又塞给她。
爸说:“把钱拿着,我跟你妈身上还有一点。”
我也不推拖了,把钱塞进口袋。
隔一会,李正雄总算来了。李宝婷打电话过来说她明天会来看看。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李正雄是儿子,有义务的是儿子。
李正雄显得相当疲惫的样子。说:“我跟慧萍说好了,先到我们那里挤个两天再说吧。”
慧萍是他的太太。李正雄结了婚就搬出去,逢年过节也难得看到他们一次。跟他们那个家,我一向不亲。
我跟了过去。李正雄腾出一个小房间安顿爸妈。
陈慧萍站在一旁说:“我们这里这么小,住得不舒服,宝婷姐那里房间大,地点又方便,跟妈又贴心,爸妈应该比较习惯。”
爸妈抿紧嘴,什么话也没说。
我想这里是没有我待的余地。
李正雄说:“阿满,你不回去吗?”
“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好不容易才腾出一间……”陈慧萍表情是那么为难。
“我马上就走。”我不劳他们费心,马上接口。转头对爸妈说。“我先走了,明天还要上班。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爸点个头:“这么晚了,小心一点。”
外头风雨已经变小,海岸公路上一路盲眼的漆黑。
在荒凉的客运车内,我忽地又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还有,大卫劳伦斯说的——我从未见过一个野性的东西为自己觉得难过。
第十二章
虽然早就知道何美瑛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但我没想到会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所以当他应门出来,我简直愣住,还以为我找错了地方。
“你一定就是阿满对不对?嘿!我是班杰明。”他对我咧开嘴笑,怪腔怪调的中文,热烈地伸手握住我的手。
浪平已经先到了。我是直接从聚落赶来的,没能先和他碰面,如果他有去找我的话,也可能碰了一墙的沉寂。他坐在那里,姿态相当沉默。看见我,拍了拍他身旁的位子。
何美瑛从厨房出来,说:“怎么现在才到?”
“我回去了一趟。”我说。坐在浪平的身旁。
“怎么回事?”浪平问。他英文好,但并不打算迁就班杰明。
“没什么。”
“你还不打算说是吗?”他皱起眉。
班杰明有趣地看着他们,可能不怎么懂我们在讲什么。
何美瑛说:“班,饺子我都包好了,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班杰明起身到厨房。他大概负责下饺子。
总算剩下我们三个人。
何美瑛看看我们,说:“So,又见面了。”
我来迟,不知道她跟浪平乍再相见是怎样的场面。唏嘘吗?但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来,感觉就像还在从前那般。
她跟着又说:“我想你们都知道我爸例会欠人家一屁股债连夜搬家走人,所以我也不必多说。那之后的故事也很简单,我爸死性不改,我妈跑了,带了我妹妹一起跑,我姐不回家,我呢,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简短几句话把故事交代完。
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她也大概都知道;至于浪平的事,我能说的也都告诉她了。这几年的断线,并没真的产生那么严重的空白。
“你学有专长,成为独当一面的发型设计师,很了不起的。”浪平态度平平的。
我从没听他夸赞过谁,他对何美瑛这样说,言外的含意不仅是认同。我们是同伴。
何美瑛凉笑一下。“我倒宁愿跟你们一样,不要成为什么发型设计师。”
“像我们这样有什么好?”我吐口气。“像浪平是好的,浪平能力本来就好。像我,工作没一处稳定,浪浪荡荡的,有什么好!?”
“起码你当了四年的快乐大学生。”
“快乐?”我不禁有些怀疑。
浪平岔开话题,说:“我今天打电话回去——”他停下来,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说话。
看他那表情,我想他大概都知道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他,我只是忙得没时间告诉他——这些日子,我根本都没跟他碰面。想到这里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对浪平的不关心,我自己的事一乱,就将他摆在一旁,而他帮了我那么多忙。
“到底什么事?”何美瑛问。
我叹口气,才说:“我们家那里倒了。”
“怎么会那样!?”
我耸个肩,就是那样。
“那你爸妈怎么办?”
我摇摇头,实在懒得再多说,太多的不愉快。爸妈在李正雄家待了两天,就被赶到李宝婷家去。李宝婷老大不情愿,不断抱怨她家里人多地方小,没两天,又把爸妈踢到李正雄家。就这样,被踢来踢去。我想让他们跟我一起,又没那个能力。
好几次,妈木然的看着我,眼底泛着微微的水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言的摇头。我不知道她那摇头代表什么意思。深深觉得自己是那么没出息。李宝婷也许是对的,念了大学有什么用!我挣的钱还不够养活我自己!
后来还是阿旺帮我们想了主意。何美瑛他们搬走后,房子就一直空着。阿旺把门撬开,帮忙我们清扫,稍微修理了一下,爸妈才总算安顿下来。
“我爸妈现在就住你们家。”我说。
何美瑛会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