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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她黑亮的男式皮鞋,皮质良好,乌黑得闪出几道亮光。但穿在女子脚上,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女子,有点奇怪。这和她的气质不符。他转身离开,闻到自己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在空气中飘浮不定。这使他猛然想起她身上全无气味。这是个不用香水的女子,完全没有气味。
他又开始坐在桌前翻她的简历。中文名字Xu Shu,英文名字April。出生于四月。因为出生于四月,才取了这样清丽的名字吗?他想着,继续看下去。比他小十一岁。附上的照片照得很难看,眼睛眯着,长脸冷淡,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留下光光的脑门,一脸的毫不动容,漠不关心。
他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时,立刻想起了通缉名单上的女犯的面容,甚至要拒绝面试。幸亏人事部的人坚持没有更加合适的简历,他才悻悻作罢。原本想应付过了今天,便干脆录用昨天来的那个安徽女子的,至少长得眉目干净,虽说没有动人之处。
可是,一切就在她走进来的那个瞬间改变了。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切,是如此地突如其来,他甚至没有一点点的思想准备。
他没有想到,她在淡然掩蔽下的毅然、恍惚、恬淡、紧张、不安、警觉是如此地吸引他,他甚至觉得那张原本就漂亮的脸在个性的隐隐流动中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将她的简历塞进抽屉里,抬起头看她。
她还在翻译,从他的角度看,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只有一头削碎的短短的直发,还有微微烫成一道柔软的波浪的发梢。她卷起的袖口露出了一条白线,细长的手臂在纸上轻轻移动。他只能看见胳膊肘的简单运动。
他知道。他想要录取她。或许她能够适应。他希望自己有足够的手段来教会她。她长了双聪明的眼睛,有着明亮而又坚硬的眼神。或者,甚至她不能适应他也会把她留下,她是他的手下,他完全有能力将她留在身边,她不能适应的地方,由其他人的工作来弥补。这个不成问题,只要他喜欢,他就可以这么做。他暗自想,心底犹豫着。
电梯〃叮〃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是悄无声息的寂静。然后,格曼脚底无声地含笑进门,分别与众人打了招呼后直接走到了他面前,挤挤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她望过去,又笑着转脸看他,一言未发。他也笑看格曼慈祥的脸和腆着的大肚子,用鼻子哼出不以为然的声音,嗯哼,怎么?你有话要说?他知道格曼不会现在就拿他开玩笑,毕竟那位四月还是个陌生人,毕竟这个陌生女子能听懂英语。他放肆地挑挑眉毛,不以为然地对格曼说,你有什么看法?他重重地强调了看法这个词,重音使得两人同时加深了笑意,暧昧而又心领神会。
格曼缓缓地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到四月面前,嗨。
她抬起头来,看着陌生而肥胖的格曼愣住了,竟连一句〃嗨〃也没有回答。
嗯,这是我的经理,格曼先生。他迅速地站起来,企图打破僵局,这位是四月。天哪,他的预感果然没错,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和陌生人打交道,这种时候,她连笑容也都消失了,只是紧张地看着格曼,慌乱不安。
他有些尴尬,有些得意,大步走到她身边拍她的肩,注视着她愕然的眼睛,带了几分安慰的神气微笑,企图缓解她的紧张。他真希望她能够尽快镇定下来,应付好上级的检阅。
四月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格曼展开宽阔的笑容,嗯,好吧,我只是过来看看,你翻译吧。格曼冲她挤了挤眼睛,伸出手去。四月几乎是因为他的那几下轻拍而条件反射般地立刻伸出手来,然后才慌张地站起身来。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仓皇得如同要立刻逃离一般,但脸上却浮起了他熟悉的那种从眼角渲到酒涡的微笑。
她没有开口说话,但那种陡然的紧张已经减退。
格曼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轻松地放开,拜拜,希望下次能见到你。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
他陪格曼走到门口,怎么?
嗯哼,呵呵。格曼笑了两声,人已经走到电梯口,你喜欢,我就喜欢。我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叮当〃,格曼放肆的笑声被电梯门关住了。
三 笼 中
【四月】: 日子在规则与隔阂的潮气中渐渐生了霉菌。 快乐被遗忘,痛苦被忽略。 剩下的,就是日子。 ………四月的日记
四月窝在沙发里,抱着已经洗净的啤酒,眼神落在她和丈夫的照片上。只是前年的事罢了,怎么似乎隔得犹如山脉般漫长,天空般辽远,海洋般深不可测?
她记得,在还是个少女的时候,这些词都是她热切盼望的,她坚定而执著地相信自己将拥有一份这样的爱情,漫长、辽远而深重。但是现在,她不无遗憾地感觉到了这些词在现实中的空洞。曾经有过的期望,或者现在还有,但没有这样的爱情,只拥有这样的怀念………怀念爱情刚刚来临时的激烈。如果注定不能变得深沉,那么,只有退而求其次地怀想其中激烈的片段了。四月于是常常在一个人时怀念,怀念到自己都不忍怀念为止。
结婚时,他穿着洁白的西服,她穿着深鹅黄|色的礼服,两人矫揉造作地在摄影师面前摆出尴尬的亲密姿势。她甚至记得那时的紧张,因为紧张,她站得极不稳,四肢都在发抖,感觉到他的呼吸暖暖地扑在自己的唇畔。但照片只是那个瞬间的捕捉,不能真正让时间停顿,也曲解了现实的尴尬。
洗出来后再看照片,甚至没人能感觉到他们的仓促与迫切,所有不安都在对瞬间的歪曲回顾中烟消云散。婚前所有的焦虑不安都在甜美的照片中泯灭融化,无处可寻。对未来的怀疑和期望也只剩下了傻大姐似的快乐………那种甜美的对视,她一直以为只有在琼瑶的小说中有立足之地,而在看了照片的时候,竟然有相当长的时间也相信了那种容颜的快乐,以为就凭这表面的幸福,就可以维系一生的情感。
他们只有一套八张的结婚照,没有同学们结婚时的那般奢华,拍到上万块钱的系列,光小样片就堆积成一座小山。那时候,他们爱得太过疯狂,彼此不愿有片刻的分离,所以只是急急地希望完结了一切手续,将两人的世界合并成一个,希望龟缩在小小的空间里安心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对所谓的结婚照、结婚证、结婚典礼都充满了不耐烦的蔑视,希望这种程式早早过去。
婚前他们认识了有两年时间,在她的毕业典礼上。丈夫作为菀的哥哥出席。之后就是菀的生日,丈夫宴请了菀众多的朋友,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相见。结婚后,丈夫才向她透露说,那次菀的生日,其实不过是为了认识她而搭起的一个借口罢了,她听了笑,甜甜的,说幸亏你没有早说,否则我会惊惶失措,生怕自己并不值得这样用力的苦心的。丈夫搂着她的肩,笑着说你真是个傻孩子,傻孩子。
断续地约会了半年,他间或的失踪,然后平静地继续,她甚至都没想起来要问他到哪儿去了。回想起那些时日,四月几乎有些惨然地要发笑,为何那时的信任如此充裕,仿佛满满地装了一心,连些许的怀疑都再装不下。她平静地接受他给的关心、爱情、礼物,乃至婚姻,别无二心。
她始终没有别的装饰品,除了手上的那枚黑宝石戒指和脖子上挂着的碧玉。自与他相爱,便将自己的心用这两样信物系住,她不知道这种信任是为着自己的安全将心限定,还是真正狂热地陷入爱情。她只是知道,她执迷得几乎没有了思考能力,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需要买些什么来点缀自己,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代办。
那段日子,他为她买来了大量的套装、皮鞋、发夹、手套、围巾,每样东西都是规矩而又精致的,正适合她当时的职业。那时她正在那家美国公司做统计秘书,讲究得每天都换一套合适的衣裳,风姿绰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抗拒了来自成打男人的诱惑,一心一意地和他在一起,觉得世间从此安定。
她没有想到过,婚姻带给她如此巨大的改变。她始终未能适应做个温柔的小妇人,体贴地照顾自己的男人,管好他的胃,再管好他的行为和装束。
是他,从来没有给她机会,即使是她如此地渴望。她仿佛成了一只温存的鸟儿,住在冬暖夏凉的牢笼里,睡在淡水红的被子里,如同被云朵覆盖挤压,柔软以至于她懒于挣脱也不敢挣脱,生怕这种温暖将不再反复光顾。哪怕有时压抑得难以入睡,也强忍着要自己相信安逸就是幸福,而幸福是因爱情而生,藉此坚定自己渐渐游离破碎的心绪。
结婚时便辞去了工作,等成了笼中的鸟儿才知道后悔。但后悔晚矣,没有人等她回去,她的位置早已经有人占据。她甚至亲历了那场对她的继任者的面试,那是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她第一眼看见便喜欢上了她,于是热心地推荐,手把手地将那个女孩教会,安心地挥手离开,以为天下皆定,再无喧然。
有时,要好的几个同事还会打电话给她,讲起公司发生的种种趣事,领导们的丑闻,同事们生活的改变,结婚生子辞职升迁等等等等,直到讲得她好生懊恼。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寂寞地想起以前的种种往事,哪怕是丑恶的谣言秽语在此刻也变得亲切而迷人。她越来越觉得寂寞已经将自己打得溃败。她甚至羡慕起楼下看自行车的老太太和卖报纸的老头子,每当扒在阳台上看着他们在落日余晖中双双蹒跚离去,她就失落不堪,觉得这日子仿佛抽丝一般,将她的心抽成空洞。就算是有针尖落下,也宛如巨石,造成余音轰鸣。
那个肤色洁白如花瓣,目光略带稚气的男人将会成为她的上级?她对着渐渐下沉的太阳莞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表情的改变。这个男子还只是个孩子。虽然他看起来年龄早已经越过幼稚的门槛,眼角甚至有洁白的皱纹,皮肤也略有些松弛。但他跟她以前的上司截然不同,他的眼里有顽皮的生机,这种灵动的生机让人禁不住欢喜。
她还记得以前的上级,一个像他一样肤色洁白如花瓣的男子,只是眼睛不似他这般湛蓝得接近海洋。那个中年男子,高大、瘦弱、苍白。长着一双蓝得几近苍白的眼睛,她几乎不敢正视他。蓝得苍白,看上去残酷冷血,好像是一头白眼狼,冷漠的直视都不可能透露些许柔软的情感。她害怕他的眼睛。
而今天给她面试的这个男人则全然不同。在告别之前,她瞅见他摘下墨镜,对着镜子揉搓他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她为了这双湛蓝纯真的眼睛,从心底原谅了他将她置在办公室里翻译那些术语的尴尬与冷落。他甚至粗心到没有安排她的午休时间。午休时间,她只是看着他离去,十分钟后拿着苹果回到桌前看着文件大口地啃,连脑袋也没有抬一下,完全没有想到她也是要吃午饭的。
她站起身来,将纱帘掀起来,笑容不自觉地收敛,叹了口气,往外面望去,停止了无边的漫思,又回到自己现实的婚姻之中。
璀,你此刻究竟在做什么?和哥们儿喝酒?抑或是指挥一场斗殴?安排那些粗暴的男人四处收保护费,还是为吸毒妹找个财大气粗的客人?她简直无法想象他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她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躲在这间房子里等待电话如惊厥般响起。放下电话,便从保险箱里拿出几千乃至一万元,去赎回他手下的那些男人,有时,甚至是他本人。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毕竟,他是个体面的商人,大部分时候,他只是躲在幕后安排。鱼馆是他的保护罩,也是他的根据地。他在那儿收取费用,安排出种种事端,然后再掏出钱来安抚那些为了他亲力亲为的人们。
刚刚得知他这种情况,她几近昏倒。她疯狂地厮打他,从床上打到地板上,将他压在身下用拳头捶够了,再搬来几本书狠狠地抽打他,把他的脸上、背上都抽出了血红的印子,一条一缕一片,形状各异。他没有反抗,只是沉默着任她暴怒,然后她力气丧尽,开始愤然哭泣,仿佛是自己被他揍得体无完肤。她一向是觉得自己有深重的暴力倾向的,遇到不平、不满、委屈、愤怒,便要对他尽力发泄,直到身心俱悴,肝胆欲裂。
可是纵然她是如此歇斯底里,他仍然改不掉,也不想改。他从十五岁就开始在那个圈子里混,好不容易混到了今天,总觉得自己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了,他不愿意轻易地放弃。他不但能获得生活的费用和种种其他利益,还有一帮生死与共的好朋友,他们从小在一起拼杀,感情挚深。他不愿意为了她放弃这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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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深夜,他被她的厮打和哭泣纠缠到失去耐心之后,冷酷地将她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