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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意思。即使年纪大了,戴上老花眼镜,还是一如往常。 所以尽管许多客人、邻居、亲戚,身体一出了毛病,都很喜欢找妈询问该怎么办、该去哪间医院。妈俨然是社区最受推崇的大咖,药局也成为附近人家的信息转运口,各种无聊的八卦都自动找上门来。 「妈,我敢说妳如果出来选里长,一定可以选到!」我曾提过。
「对啦对啦。」妈没当一回事。对她来说,把家顾好是唯一重要。 护士拿来许多关于化学治疗的宣传小册,里头是化疗后的副作用如呕吐晕眩掉发掉齿等,以及如果化学药剂渗出血管等很合乎逻辑的疏失。总之内容充满恐吓(笑)。 妈坐了起来,跟我一起看这些恫吓性文宣,我看到里头提到喝柠檬水或含姜片,有助于排解接下来的呕吐感,于是赶紧打电话叫爸晚点送来。 「不要怕啦。」妈很在意我很害怕,因为我什么情绪都无法藏住。
「可是我真的很怕痛,一想到妳做化疗的时候只有我在这里,我就很慌。」我坦承,不断揉着妈的脚掌。
然后妈反过来不断开导我,我真不愧是最差劲的看护。 直到哥哥的电话打过来,说他下午到工研院面试完就会回彰化,我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哥嘛,就是很可靠。 在想象里,癌症病人接受化疗后吐的一塌糊涂、痛得哭天抢地的画面,我是无法独自承受的。又很希望电视都在唬烂人。 护士过来为妈打了镇定剂跟防晕剂,然后设定机器,开始注入二十四小时的化学药剂,明天或后天可能要在妈的锁骨附近埋一条人工血管,方便日后施放药剂。护士与妈讨论着这条人工血管的必要性,而妈以非常愉快跟坚定的语气说:「没关系,只要对我的病情有帮助,我都会很尽力配合,因为我已经决定要奋战了。」 然后妈又开始说我们三兄弟的事。一贯的,从哥念博士,今天要去工研院面试国防役炫耀起,然后是我,强调我虽然很不可靠,可是很会写小说(好谜的关联性啊),最后是弟弟,正在师大念研究所,明年会回来彰安国中实习。然后强调三个儿子都快要论文口试、都要毕业了。 「所以我一定要好起来。」妈很轻松地说。 是啊我就说我爆炸性的自信其来有自。 镇定剂发挥效果,妈开始觉得有些朦胧。我说我已经在网络上同步贴出关于妈的故事,妈好奇地问了几句,我说大家觉得感人,我有机会轮回家就将稿子印出来给她看。 妈渐渐睡着,嘴巴微微打开。
我用沾湿了的棉花棒润泽妈的嘴唇。颇有感触。 小时候生病发烧,什么东西吃进嘴里都狂吐,妈会偷偷在家里帮我们打点滴,因为喝太多水会反胃,我们嘴唇干裂,妈会拿棉花棒沾湿,放在嘴里让我们吸吮,然后抹抹嘴唇。一直到前年我因为疝气住院,妈还是将棉花棒沾湿温开水,放进我的嘴巴里。 但我一直到昨天深夜,才猛然想起我们并没有带棉花棒去医院。早上出门前我才问奶奶拿了包棉花棒。 妈最细心。
又或者,妈的爱总是最多。2004/11/23 下
哥快来了。 我们常常在南往北返的车上聊妈。
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庆幸没让妈失望,我们很清楚身为妈的骄傲,身上一定要有各自的光芒。哥说我的成就来得最早,妈总是很开心跟别人说我出过书,据说在网络上很红,每次去书局买医疗相关的书籍,都会像纠察队检查我的书有没有放在架上。 我总是期待将来有什么大众文学奖等我去抢,站在台上发表讲演时好好谢谢我妈。 妈常说,我的文学细胞来自于爸,然后提起爸以前写给她的情书。这样说也没错,小时候每周末日记本上的作文功课,三兄弟总得乖乖拟上一份草稿交给爸批阅,反复修改后才准腾在日记上。如果爸很忙,圈改的句子少些,我们就爽得一塌糊涂。 但再三修改后的句子,就算凑一千句也组不出一篇好文章。 小学四年级末的暑假,妈突然兴起让我们兄弟去国语日报社学作文的念头,于是牵着脚踏车,带我们到国语日报社报名「补作文」。在那里,每次都得完成一篇文章才能离开,所以并没有谁改完了才作数的情况,所以我尽情地写,认真地写,写出了极兴趣。 不能不认真,不能不尽兴,因为妈妈几乎是榨尽每一分力,想办法让我们才华洋溢。 但在当时我是挺错愕的,虽然小小年纪,却已模糊知道家里的债务状况,妈努力凑钱让我们三兄弟都能补习英文,现在又多了作文,让我感到错愕又内疚。每次老师将牛皮纸袋递上要我拿回家装学费,上面的数字都让我很心虚。 一想到妈决不在教育费用上皱眉头,我的鼻子就会酸到出水。 国小四年级初,在「丁老师美语」上课的三个年头中,妈会买空白录音带让我们去录,好回家复习。有时妈会闲闲跟着我们听,如果被她听到我们在上课时吵闹或乱开玩笑,妈的脸色便会一沉,逼着我们下次上课时乖乖跟老师认错道歉,还会打电话亲自跟老师确认。我想这多少对一个人的搞笑才能有所压抑,但有哪个父母会希望孩子应该学英文时锻炼搞笑功力? 回到作文课。离题再忝不知耻地回防,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很清楚在爸的严格调教下,我的文章在同侪中出类拔萃,只是学校的学科成绩普通,遇到作文比赛时老师老是叫前三名的「好学生」担纲重任,我没有机会也没有特别的动机证明自己除了绘画图外的第二专长。在国语日报社学写作,其实没印象学到什么,只是卯起来写。每次发回的卷子都很高分,评语也好,所以老师推荐我去考作文资优班。我资不资优不知道,但就这么有模有样考进去,整整又上了两年所谓的资优作文课。 上了国中后,我不只会写,还多了鬼扯式的幽默,每次乱写的周记都在班上传阅。只要作文课的题目订得有点松散,我就开始借题写小说。上了高中,周记胡说八道的程度彻底脱离常轨,已传到隔壁班轮阅,到了礼拜五才会回到我手中。然后我当了六年的学艺股长,干了六次国一到高三的教室布置。他妈的。 妈很骄傲,并开始适应我「搞笑/
大而化之」的个性,常常在亲戚面前把我胡涂丢东掉西的个性搬来搬去。对于我后来立志专职写小说这件事,她也给予近乎豪赌的尊重,并没有一直用世俗的职业观贬抑我、逆向激励我、或是过度担心。虽然我的个性充满太多的破绽。 两年前我第一次投稿小说就得了彰化县磺溪文学奖,次年再得一次。妈超高兴,
认真地将小说看了一遍。妈总是这样,不管我写了多奇怪的题材,她都会戴起老花眼镜,若有所思地慢慢翻着,用很辛苦的速度。 「我最喜欢等一个人咖啡,因为里面的主角讲话根本就是田田你嘛!」妈说过。
那个故事是妈最快看完的,也最喜欢。
「等一个人咖啡的主角……是女生耶。」我愕然。 但想想也是。
也只有妈妈跟我说过这样的评语。在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 「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妳送我进国语日报那天,妳戴着帽子、牵着脚踏车的样子。」我说,不只说了一遍。 每次一本实体书出版,每得一个奖,我都会再说一遍。
什么导演来找我写剧本,什么制片来找我合作,大陆众多出版社来邀书,小说人物要做公仔,受邀到哪里去演讲等等,我都会用超臭屁的表情跟妈说,然后欣赏妈替我高兴的样子。 因为妈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对我的热血成就感到羡慕或嫉妒的人。我想让妈深刻知道儿子与她之间的美好联系。 一个作家的三元素。情感,灵感,与动力。
我的生命里,妈妈对我灌注的爱,三者兼具。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四,化疗的剂量还剩321。妈交代我巨细靡遗记录下各个时间点的药剂余量与她的身体状况,好帮助医生判断。 家人都很担心妈不日后移到隔离病房免得遭到感染时,将独自忍受的寂寞。哥跟爸很舍不得妈,我则非常的慌。 「妈,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是家里最脆弱的一个,所以妳一定要坚强,好好鼓励我。」我错乱说道:「我最担心的不是妳待在隔离病房会很寂寞,而是我看不到妈会很寂寞。」 妈又睡了。还是很奇怪的姿势。没有人学得起来。
除了我。
2。 2004/11/24 上
现在是凌晨五点三十八分。 一个小时前,我正做着关于监狱格斗技的热血梦(谁会做这种梦?),房间照明灯忽然大亮,妈跟我被一连串护士急促的说话声给吵起,然后是让我心神不宁的啪啪搭响声。 我原以为是天亮了,预计今天要出院的隔床病人终要离开,仔细一听却是紧急急救声,伴随着病人家属的询问。但是跟电视里看到不一样的是,护士们并没有相互报告什么数据,而病人家属的询问也不焦切,而是茫然跟呆滞。 听声音,是斜角的病人。 我起身坐在伴床上,一边揉着妈的手,一边拿起药师佛照,念起药师咒。 药师咒是我们家每个人琅琅上口的咒语,小时候生病躺在床上,妈妈总会带领我们阖眼念咒,然后跟佛菩萨讲话。有时药粉太难吃也念,打针也念,一次吞太多药丸也念;彷佛念了咒,那瞬间的痛苦就会消失似的。 我反复念着咒语,逐渐让自己心中的害怕稀释在每次呼吸间。听清楚了护士在叫嚷些什么,我爬上妈的床。 「妈妳别想太多,护士说是肿瘤压迫到大动脉,然后什么什么的才会大量出血。这个妳比我清楚,不用骗妳妳也知道我们的病不会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的状况就是一场血液成份的比例、跟感染的作战。这不一样,这不会发生。」我担心妈的情绪,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然后那串让我心神不宁的啪啪搭响终于停住,所有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 「今天还听他说做了什么检查哩。」妈感叹,然后双手合十念佛祷祝。
「妈,真的别想太多。我背过那么多经跟咒,唯一不用复习就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药师咒了。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一切都是齿轮彼此咬着,我只会念药师咒,一定有它的原因。」我信誓旦旦。这是我的人生信仰,如同小说「打喷嚏」最后三十六个画面。 病人被推了出去。每个人离开这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医院只是其中一个。 妈仍有点惊魂未定,毕竟冲击来得突然。
我乱捏着妈的脚,说着这几天原本接了王导演的剧本构思,却因为这场骤变给忘了,一直到晚上邝导打电话跟我谈别的事我才熊熊想起。很自然地介绍起王导跟这次剧本构思我无能为力的原因,然后补充了作品改拍的事。 「妳闭着眼睛听就好了,反正妳只要用听的,就可以知道我的表情啊。」我笑。
妈当然同意,乖乖闭上眼睛。
「如果妳觉得有发烧一定要说喔,妳的感觉一定比护士量体温来的快。白血球数目快速减少一定会发烧,很正常,不可以因为发烧不好就不说。妳一发烧,我们就立刻提高隔离的层次。」我提醒,虽说过了好几遍。 妈点点头,还问爸跟奶奶晚上过来探望时有没有带几盒口罩,显然已经专业地冷静下来。
肚子饿了,记录下化学药剂残量,181。
开了罐蜜豆奶,写下这段很小说的现实。2004/11/24 下 早上回到家,换哥哥在医院陪妈。 为了避免细菌感染,我换上专门跟puma玩的衣裤,抱着牠舒服地在床上补眠。
我很需要puma。而puma依稀知道妈生了病,乖了不少。 睡了两个小时,我将几件琐碎的事逐一完成,包括转寄网友们写给阿拓父母的信,买明天上台北的火车票等。然后决定晚上还是我去陪妈,让哥多些时间休息。洗了澡,换上去医院陪伴的衣服,puma叫了几声讨抱,我用眼神解释了几句,puma懂了,于是缩到椅子下睡觉。 想写些什么,却写不下约好明年要在租书店连载的猎命师。我想我还得让脑袋缓冲几天,让脑袋可以装下虚幻的热血叙事。 毛打电话来关心,嘱咐我要勇敢。
前几个礼拜毛跟我又经过不少风雨,但她很了解妈对我的重要。 「我觉得我现在写的东西不是疾病文学,是陪伴文学。我觉得我在写我妈妈的故事时,情绪获得纾解,勇气也不知不觉生了出来。」我说,意识到其实是妈陪伴着我。 想起了周大观。
人在进行创造活动时会带给自己力量,也会带给旁人力量。至少我是这么期许自己的作品。
陪伴在妈身边写些这个家的回忆,除了排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