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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停,立马就叫花匠来整饬,准保伤不了这棵树。”
云裳扭头看她一眼。“姐姐有心。”
想一想又道,“知冷知热,真不愧是大娘心疼的人。”
敏珠初听这话,心里颇有几许飘飘然的意思。可没想到说完这句,木头人小姐忽地对她一笑。唇红齿白的美艳妆容晃得人眼花,平平缓缓的声线漫入耳朵,无端惊得敏珠心头一跳!
“但愿跟我到了宫里后,也这样尽心才好。毕竟……姐姐以后是要跟着我,而不是大娘。”
眼波斜斜一扫,清冷里竟带出几丝凌厉的味道。敏珠怔住,心跳生生漏了半拍去。
温温软软的一句话,字字都是在提点她。
到底是明白人,眼皮轻轻一眨,转瞬间已读懂了弦外之音。忙不迭屈膝半跪下去:“能伺候小姐是敏珠前世修来的福气……不管到了哪儿,敏珠都会尽心竭力的伺候小姐。将来到了宫里头,无论什么事,只要您一句话,就算刀山火海敏珠也敢去……”
云裳不接她的话茬,也不扶她起来,淡笑着任由她赌咒发誓,待她把话都说完了,才轻声说了句:“告诉玉嫂,不用叫花匠来。这树死不了。你们不懂草木……喝饱了这场春雨,今年的花只会比去年更好。”
顿一顿,“去吧。”
敏珠再不敢轻慢,乖觉收声,低眉敛眼:“是。”
大丫鬟款摆的背影消失在九曲回廊的拐角,云裳回过头来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倾城绝色,风华宛然。
是的,沐家四小姐有着令世人惊叹的美丽容颜。
那么美的脸,即使自己看着,有时也要心神迷乱。上天待她真不薄,如花美貌,千金之躯——却也不过是棋子傀儡,冰雕娃娃。所谓的命途之旅,不过是照着他人画好的路线亦步亦趋!
想到这里,不由冷冷的笑起来。
沐家……不过是她当引子,换荣华换富贵,换个机会放手一搏去求更高的权位。父亲前日喊她去北书房,大道理来回来的说了好几车。什么为家门计什么端淑贤德。舌粲莲花的场面话藏不住眼底茂盛滋长的灼灼权欲。她哪里会不明白呢?怎么可能看不明白?对爹来说,自己不过是件比古董花瓶更贵重更好看的礼物,拱手送出去,搁进皇宫里,换得龙颜大悦,便能为这个家族博取到更加荣宠的未来。
什么骨肉?什么女儿?说到底,不过是块人肉踏板而已!
争夺倾轧中,从来都无所谓谁是谁的跳板。只是不知最终谁将踏着谁的枯骨上位——她在这家里长了一十七年,看也看够了,听也听烦了。沐家华丽的大宅之中,有几盏是省油的灯?
且不论当初应征入选的那张画像是怎么送进去的。单说纳妃诏书一下来,诸人如何各怀鬼胎:三娘恨她抢了自己女儿的机会,眼神里巴巴的放出箭来,恨不能下药毒死她好取而代之——确实也这样做了,只是那碗汤被半路挡了回去,没送到碎香园。据说是五娘告密,为这事儿,大夫人特意去过漱玉楼,关上门狠狠甩了三娘两个耳光。大娘……端庄秀美的笑容里藏着杀人于无形的刀,轻轻巧巧一句“不得力”便支走了她所有的贴身侍婢,硬是塞一个敏珠过来。什么意思?她又不是傻子,心中早如明镜。那是眼线、是心腹、是预先埋下的伏笔,她,或者说他们,未雨绸缪,早早便防着她入宫之后会脱离掌控的可能……
刚才给敏珠的那根软钉子,其实也可以先收着。等到了宫里,慢慢将那丫头逼到无计可施无路可退时再来收服,效果没准还更好些。
但她偏不。
就是故意掐准了这个时候给敏珠颜色看。云裳捏着妆匣里的一只旧花钗,定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为什么这样做?试着先除掉已知的后顾之忧?还是单纯的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怨郁?
后者的可能也许更大。毕竟,她完全没想到大哥竟然跟爹是一样的——
想起沐风行,心底里浮出一抹悻悻。不悦如雪片般涌起,迅速在胸口处堆积出一片凉意。云裳伸手攥住缂丝盘锦的衣角,深吸口气,试图压制住波动的情绪。那零星的雪花在心口上打了个盘旋儿,却并未消散,而是渐渐化成了满腔怨愤之气。
说什么兄妹情深,什么照顾你一辈子永远对你好,全是假话!根本就靠不住!还以为他有多疼她……哈!功名利禄才刚一招手,忙不迭就把她推出了门。
为她好?谁信?!
她这里宫门一入深似海,他那边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待来日,你沐风行封侯拜相扬眉吐气,仕途得意权倾天下的时候,哪还会想得起碎香园里窝窝囊囊的云裳?
云裳甩手把钗子摔在妆台上。
罢罢罢。都是天意。
命运之轮才刚开始转动,她还没迈出第一步。谁也不知道前方是否艰险未来有多困难。但恰是这些不知道和不确定,给了她一丝走下去的勇气。
“记住,每一次出手都要干净利落。”
长舒口气,把不悦的情绪慢慢推离。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从今天起,沐家四百多口人的性命可就系在你身上了。”
“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余地。”
镜中妆容妩媚的女子扬起如刀锋般冷冽的笑意,“是的。你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他们的未来。云裳……沐云裳,千万别忘记你的誓言——你要让这个家族因你而荣宠至极!”
话音落处,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端端落在镜子里。光华无声迸裂,刺眼的白光将整个房间耀得如雪洞一样。
镜台前的身影却是动也未动。
白光很快散去,屋里又恢复了静寂。唯有窗外的暴雨还在持续,绵密雨丝织成一张濛濛的大网,笼着树木山石房屋人影,漫无边际,仿佛连天地都罩了进去。
身后传来芜杂的脚步声。镜中折射出敏珠去而复返的身影,她手里捧着条百鸟朝凤的披风,各房最有头脸的仆妇依次跟随在她身后。
云裳没有回头。只伸手抿了一下发梢,淡定合上镜子,“吉时到了?”
“还没有。是大公子吩咐奴婢来请小姐过去,说老爷和几位夫人都在花厅等着行礼。”
“那走吧。”
两个小丫头闻声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又有几个利落的婆子赶着托起礼服曳地的袍角来。虽说雨地里泥泞,可这些人脚下连一丝水汽都没。仆妇丫鬟们井然有序的簇拥着她出去。行至门口,云裳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海棠——
涩涩的苦笑浮出嘴角。
下过这么大的雨,今年的海棠一定会比去年开得更好。
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依山望去,四目所及尽是远近次第的屋宇。
沐氏是西临望族。沐梓荣出身名门,少年得志,一生仕途顺意,出了名的会享乐。绛龙城盘踞山中,王宫宅邸大多依山而建,沐府自然也不例外。沐家大宅占地极广,花木扶疏中,有九曲回廊蜿蜒盘旋,一直伸到花径深处,枝杈般盘桓着连接起各处楼台轩榭。若是逢着雨天,各人只管沿着回廊走去,即使不打伞也必能行遍全园而不湿足迹。
云裳抬头看了一眼。老天爷还是阴着脸,乌沉沉的云团压在半山,遮住了半边天,远远看去像是什么人打翻在画纸上的一团墨迹。
雨一直不停。
前几日刚挂上去的饰物此刻看来狼狈不堪,艳色的绸布上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再也飘不起来,五彩丝带低垂在檐下滴着水珠。倒是那些透明的白纱,在被雨水打过之后,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虽是白日,花厅里的灯却比夜晚还要明亮。黄色的光晕将屋中众人的身影投在半透明的窗户纸上,倥偬飘浮,像她最喜欢看的影子戏。
远处青山隐隐,怪石嶙峋,还有薄薄的云雾。像盛大而华美的布景……旁边穿梭往复的仆役们,多像戏台上的龙套。
此时此刻,相府花厅就是名角齐备的巨大舞台。生旦净末皆已扮过。
正轮到她上场。
“云裳。”
迎面出来的人,是西临丞相的长子,她大哥,沐风行。清隽淡漠的脸,波澜不惊的眼。阖府上下这么多人,唯有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堆起虚伪的笑容。
他走近,如平日一般亲昵的唤她名字,“快进去吧,爹娘都在等着。”
那样风淡云轻的口气,好像只是叫她去吃宵夜一样——不,她长这么大,从没跟爹爹和大娘吃过宵夜。只那么一回,偷偷扮成小厮跟着他去外头办事,二更天时才赶回城。恰是霜降的节气,马蹄过处,满地尽是白霜。一路赶着进了城门,她又累又饿,下马休息。深秋瑟瑟的寒风里,城门口夜市的小摊子上,他给她买过一碗雪片甜汤。
见她冻得发抖,他放下碗,顺手就把冰凉的柔荑握进掌心——云裳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宽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量。大概是因为刚端过热汤的缘故,掌心里微微发烫。
十二岁那年最冷的那个夜里,是他给了她一个掌心的温暖。
他向她保证过:放心,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此时想到这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鲠住了一样。已经弯起的嘴角慢慢又落了回去,一早积蓄好的笑容全都僵在了脸上,闷闷的,讪讪的。
心事无处安放。
多么美好的过往。那么多亲昵和依恋,仿佛,仿佛就在昨日呵……
她却已经要嫁了。
现实没给她留太多惆怅离别的机会。下一刻,三娘四娘五娘,还有她们的儿女亲随,一叠声儿全迎了出来。每个人脸上的喜悦都像是画上去的,好听的场面话从他们的嘴里涌出来,像一群乌鸦在她耳边聒噪着。云裳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到正厅里去,不过转眼间,笑容就又回到了她脸上。
风行的身影渐渐匿在了嘈杂的人群背后。沐梓荣咳了一声,众人归位。云裳被敏珠和一个老妈子左右搀着,端端正正跪在厅中早就预备好的毡毯上。
“女儿给爹娘见礼了。”
躬下身,恭恭敬敬磕头。一而再,再而三。四周几十上百口人全都瞪大眼看着呢,一丝水分都没有,结结实实的三个响头。
一下又一下。额间的珍珠花钿磕在光滑的地砖上,硌得她生疼。
沐相爷穿着朝服坐在上首,含笑受礼。他身旁的柳氏则是一品夫人的霞帔装。伉俪二人相视一笑,和蔼的望着眼前的“乖女儿”,心安理得受下这三叩首——没有人知道,跪在地上的云裳,低头的瞬间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她的亲娘在哪儿呢?那个本该受她大礼,垂泪送她上轿的温婉女子,在哪儿?在哪儿?!
她的生母,相府的二夫人,她已经死了六年。六年来……没人问,没人提。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着她留下的痕迹。这些人早就把她给忘了!不入祖坟,不受供养,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城外的破庙里!现在,独生女儿要出阁了,要入宫当娘娘,却连她一块牌位都见不上!
恨吗?恨吗?……能不恨吗?
眼泪漫出眼眶,噼噼啪啪地砸在青砖地上。
滴滴热泪滚下衣襟,落在旁人眼里,却立时走了味道。人人都道云裳感伤——也好,按着帝都的规矩,新娘子出门照例是要哭一哭的。不哭反要被人笑话。三叩礼毕,丫鬟婆子们俱都没有上前,满屋子人面色各异的瞧着她哭,好像忘了该叫她起来。
到底还是丞相和夫人亲手把她搀起。
“好孩子。”见她哭得伤心,沐梓荣略微有些动容,“乖女儿。爹也舍不得你。”
“爹娘都舍不得……可不舍得也不成啊。女孩子家大了,总归是要出阁的。”柳氏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角,牵住云裳的手,慈母般温煦一笑,“想当初你两个姐姐出阁的时候我也舍不得,可又能怎样呢?再爱再宠,当娘的也不能留女儿一辈子,总要为你们的将来打算!”
说着,伸手拭去云裳腮上的泪。眼睛望着云裳,余光却在周围的妾室和庶子庶女身上巡视,“嫁入帝王家,那可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咱们云裳是个有福的孩子。哎,快别哭了,小心叫你几个姨娘笑话。”
云裳默默收了泪,不再多说一个字,按顺序去给其他长辈行礼。沐梓荣拈着胡子在身后笑,“四丫头,今儿,怕也是爹爹和姨娘们最后一次受你的头了。”
淑媛乃是九嫔之首,位视九卿,爵比县公。虽说不能压过当朝相爷,但到底是天子妻妾,身份不同,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外命妇们行礼的道理。
“是呀是呀。”三姨娘满脸堆笑的搀起才刚跪到一半的云裳,眼睛里恨不能流出蜜来。“往后见了,得我们大伙儿给娘娘磕头呢——”
夸张的腔调引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云裳低下头,微微咬住了嘴唇。是的,只此一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日重逢,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