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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傻丫头。”
“不知道谁是傻丫头?以前还为了个混蛋……”陆长环的话嘎然而止。
陆长钗却笑了,摸摸陆长环的头,“怕我伤心?傻丫头,那个人我……不打算忘记,也不打算再想,就当陆将军的青春年少吧。”
“姐你看开了。”
“看开了,所以就老了。”
“不许说老。”
“偏说!”
两姐妹在床上淡淡地闲扯,许久不曾有的温柔和温馨都盈了满满一室。
※※※
“世间何处,最难忘杯酒,惟是停云想亲友。此时无一盏,千种离愁……”
扁街街头的曲班依然在唱。
台上做醉酒步的落魄书生正在唱着离愁,更见纤细妖魅的腰肢,更见动人的水袖……”
倒仰一步,举杯一饮而尽,在他身上清晰地透露出醉书生的落魄凄凉,那台上低唱的人影蹁跹得如同濒死的蝴蝶,偏生那唇给他自己点得分外的红,与濒死的冷白交错便是不可思议的妖,陡然他倒仰着躺在地上,旁边伴曲的乐声一时俱停,一片死寂中地上传来低低地清唱∶“盼与君相期,约采黄花,再看白鸥。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犹记我否。”
台下轰然叫好,鸳子提着菜篮子,里面放的是给花离离的饭菜。
他其实不喜欢吃竹筒饭,买了几次之后她就知道了。
她是不知道他台上文绉绉地唱些什么,但凡这一年他唱什么离情别绪的戏她都不看,那模样她看了就忍不住要冷嘲热讽,痛苦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花离离有时候甚至是故意要让她痛苦,她知道,只是身不由己。
他充满妖气,知道了他有多残忍依然……不能逃。
她如果能像陆长钗那样甩头就走该多好?
可惜她不能。
“鸳子姑娘。”背后有人打招呼。
她本能地嫣然一笑,笑到了唇边差点儿冻结,在她身后打招呼的竟然是陆长钗。她和另一个和她神似比她娇美的女子在一起:鸳子微笑着向她挥了挥手,“陆姑娘。”
“我路过这里,正巧看见你,打个招呼。”陆长钗和妹子转到扁街里头去了,模样很是平淡幸福,她竟然没有看台上一眼!
一年前那个为了他可以策马狂奔的痴情女子在哪里?
鸳子呆呆地看着她和妹子说说笑笑的背影,好无情的女人!她不知道世上竟然有这种人,爱起来那么火热,说不爱了……也就不爱了。
没有一点儿留恋。
蓦然回头看向台上,花离离还躺在那里没有起来,他应该没有看见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应该高兴的,笑出来时却是凄凉的。
所谓再深的爱恋--只是这样而已吗?
“姐,你真的……不想他了?”陆长环低声问。
“嗯。”陆长钗淡淡地一笑,“想也没有用,我们买饼去,我饿了。”
姐她……并不是真的不想。陆长环了解陆长钗,她只是一个给自己下了命令就一定要做到的女人而已,如果真的能不想,她为什么连戏台上““都不敢看?
戏已经散了。
在台上躺了好久的花离离举起--只手挡在眼前,鸳子不知道他是在挡光线,还是在看手。
过了一会儿,他漫声唱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边唱边坐了起来,懒懒地抹了把头发,回头看台下鸳子看着他,诧异地问∶“怎么了?”
“没……没有。”她的惊惶在脸上晃了一下就隐去了,“吃饭了。”
“花郎!吃饭了。”戏台另外一边奔过来一个珠光宝气的小姐,看见鸳子时愣了一下,“她是谁?”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问。
花离离柔声地说∶“都是我喜欢的人。”
,“你……你连这么丑的女人也要?”鸳子尖叫着指着那位小姐,“这种双下巴,肥猪脸、满身都是肥肉的女人你也要?你疯了!”
“她是淮?这么风骚庸俗的女人怎配在你身边……”
两个女人怒颜相向,鸳子先抄起篮子里的白饭对着她砸了过去。她平时不会这样厌恶花离离的女人,她早就习惯了。只是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这个人自己抓不住得不到、却还要找比自己更不堪的女人在一起!他连陆长钗都不要了,要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干什么?
鸳子首先动手,那小姐先是愣了一下,显然一辈子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接着尖叫起来∶“救命啊一泼妇杀人啊--救命啊--”
“哗”的一下挤了许多人在旁边观看两个为情拼命的女人,花离离浇有兴趣地在台上看着,就像看着斗鸡的主子。
“不许村小姐无礼!”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从后面追十来抓住鸳子,鸳子泼辣至极,一菜篮砸上大汉的头,抓住他的头发便使劲拉扯,那胖小姐一饭团砸过来,鸳子顿时满头是饭,狼狈之际,不甘心地在抬头的时候菜篮里醋鱼一碟飞了出来,“啪啦”一声胖小姐的珠光宝气变成了残羹剩饭,那小姐不能忍受,冲上来抓住鸳子就打。
一时间“碰碰”声不断,鸳子连受三个人的拳脚,跌在地上、旁观的人都有不忍之色,台上的花离离却依然饶有兴味地看着,如看戏一般。
“住手!”一声清咤,人影一闪那三个围着鸳子殴打的人突然像遇到屏障一样飞跌出去,“砰砰砰”地摔在地上。满身狼狈的鸳子面前一人横剑连鞘,微凤徐宋她衣袂俱飘,发丝轻扬,在初秋苍白透明的阳光下清晰得连每一根睫毛都分辨得干净利落。
陆……长钗……鸳子面色苍白地看着一剑把三个人震出去的女子,她为什么要救她?她不要她假惺惺地可怜--弄成这样很可笑可怜吧?逃掉了的人没有资格嘲笑她!她没有爱到底!她没有爱得像她这么深!她没有像她付出过这么多!所以--地根本不能笑她!她自己先大笑了起来“陆长钗!”
“啪”的--声!
满场俱惊!
陆长钗的第二步是轻轻--跃跳上台抓住花离离的领口响亮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鸳子的笑声顿住,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抓住花离离。
“道歉!”她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坚定决绝地看着他,目光凌厉得就像他犯了天大的错。
花离离没有说话,他嘴角还是那样兴致盎然的笑。
“给她道歉!”陆长钗指着鸳子,一字一字地况,“是男人的话--道歉!”
他眼睛--闭--那摸样就是说∶我不道歉、有本事你杀了我。
那根本就是故意无赖。
“卑鄙!”她没有逼他,“当”的一声收剑在腰,缓缓地站了起来。
满场的人都看着她犹如神明一般站了起来,平日花离离招摇撞骗也是他自己的事,今天的事他委实太过分,陆长钗一站起来戏台旁边竟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好像她是什么降妖除魔的天神一般。
那委实很好笑,是不是?鸳子想着这女子为他疯狂的模样,大笑之余眼泪直直地掉了下来,分明在笑,却笑到肝肠寸断。
陆长环站在旁边看着,神色黯然,为什么大姐还是忍不住她的侠肝义胆……要救那个女人?和他如此重逢--大姐会很痛苦的,虽然她从来不说。
“洞房记得初相遇……”陆长钗跃下戏台的时候花离离幽幽地低唱,不知道他在唱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那天夜里。
陆长钗没有和妹子一起赏月。
“我出去走走。”她笑着说。
“七八十岁的老太才喜欢出去走走看看,这么晚了,别出去了。”陆长环笑着抓住她,“陪我。”
“姐一只手臂可以打三个人,今天你也看见了。”陆长钗开着玩笑,“出去走走不会被人抓走的,遇见坏人抓回来给你看。”
“我才不要看,坏人有什么好看的?姐……”陆长环愕然看着陆长钗开门出去。
大姐她--还是那么任性。
初秋的夜里微微有些寒冷,就像和他初遇的那个春天。
去年春天。
她想去皎镜潭走走,仿佛心里有一团纸,去到那里就能彻底放下,和过去解脱。
今晚本该有很好的月色,但云层很厚,让人根本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可能快要变天下大雨了。
秋天的虫声比之春天小了许多,想必秋寒深刻,也是寿命将残的时候了。
今天……是白露吧?她偶然想起,是秋天夜里第一次会凝霜结露的白露,庄稼到了今天是要收割的吧?蹲下身用指尖挑起一滴晶莹的露水,她本能地点上额头,去年春天她曾泼了冷水在脸上,今夜只需要这一点沁凉就可以了。
突然之间,有些感激他。如果没有这一段小小的折腾,她还是一个从战场上下来茫茫然不知道生活所渭何意的傻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懂得去要求自己应该得到的、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而现在她知道了困惑的时候可以要求安慰,身边触手可及的东西可以欣赏享受,痛过了以后,才会知道什么是快乐。
她以前不快乐,是因为她没有痛过;没有痛过就不知道什么是不痛。
所以她现在很幸福,虽然很浅、却是很幸福的。
“洞房记得初相遇……”遥遥的潭边有人在唱歌,声音幽幽的,也飘飘的,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她微微一震,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每次……他都在?
花离离一个人在潭边唱曲子。夜已经很深,四下漆黑一片,如何也看不出是练功的好地方和好时间,但是他就是一个人自顾白地那么唱着,那种习惯的样子、像在这里已经唱了很久很久了。
低幽的歌声、妖魅的水袖和行走,让他无论如何也像一只色彩斑斓的鬼蝶,每个角度的闪光都不一样,嬉笑怒骂都在那张脸上,每个转身都让人惊心动魄。他对着人演戏的时候居然是真心的……就像鬼上了身一样,那想起来都让她胆寒,戏子的--至高境界?
那么当不对着人的时候,他所唱的就是真心的吗?
“世间何处,最难忘杯酒。惟是停云想亲友。此时无一盏,干种离愁……”他唱得神色凄凉。
突然她整个人都寒了起来--他知道她在这里、故意唱给她听、又来骗她吗?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人?她站在距离潭边很远的树下,断定他肯定看不见,为什么要唱什么离情别绪什么去年什么旧情?是凑巧吧?肯定是凑巧!
他显然很喜欢这段曲子。唱了好几遍,让她从听懂一半到完全听懂,“盼与君相期,约釆黄花,再看白鸥。是一年也久,但惟不知,君犹汜我否。”唱这段曲子他照旧后仰躺在地上,远远地看去他胸膛起伏,显然这曲子连舞带唱很辛苦,也显然他唱得很尽兴很激情,不惜满身汗水躺在白露夜彻寒的草地上。
会--生病的。地怔怔地看着,地没看过花离离努力和认真的样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小心仔细,像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她要生气,从来没有露出过刚阳的气质。
其实他这样跳舞不好吗?为什么要骗人感情、要得到不属于他的钱财,不惜伤害所有爱着他的人--他自己难道就不会悲哀吗?如果让人看见他都是这样热情的入戏,流淌着汗水和激情,那岂不是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他?为什么要骗呢?为什么?
只见他已经坐了起来,拾起一块石头往潭里丢去,“咚”的一声,皎镜潭荡起层层漆黑泛着光亮的涟漪,渐渐往远去散去。一只野猫似乎一直在旁边看着,被他这一丢吓了一跳,“刷”的一声窜入了草丛里。花离离似乎也吃了一惊,接着陆长钗看见他很孩子气地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别怕别怕。”他对着猫隐去的地方轻轻一笑,“我是好人啊。”
他是好人?陆长钗乍然听到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发出了声音才想起会被他听见,但已经迟了,花离离已经听见了。
他从那边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好久不见。”
“很久了吗?”她淡淡地嘲笑着,早上打了他一个耳光不算?
“很久没有像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他走了过来,满身的汗水和露水,沾了不计其数乱七八糟的树叶杂草在身上,“看来你过得很好。”
“你过得也不错。”她继续淡淡地讽刺,“早上那位小姐真不错,是张翰林的女儿吧?你也真神通广大。”
“我没有招惹她,是她自己粘着我。”他说。
“所有的女人都是看了你的戏;自己粘着你,我当然知道。”她嘲笑了几句也就算了,不是生刻薄的人,“早上那一下痛吗?”
他怔了一怔,“嗯。”他不置可否。
“痛的话记得不要那样对她,鸳子真的很爱你。”她淡淡地说,“比我爱,如果当真有人能要了你的命,就应该是她了。”
他没有回答。
“不打扰你练戏,我走了。”她准备回去了,太晚了妹子又要惨叫,“等一等--”他追了一步。
“有事?”她嘴边掠起一丝冷笑,他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牵绊?
“你有钱吗?”他问,“可以借我十两银子吗?”
花离离!她惊愕地看着他,不相信事到如今他还敢问她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