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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姓氏仿佛具有核弹爆发的威力,一投出空气间,立刻把每个人的脸炸成血红色。
倚月不得不夸赞类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儿搜集到一堆与她家有仇的战利品?如今她被包夹在两只斗狗之间,双方同时对她深怀着敌意,这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别告诉我你是‘奶妈’。”她终于认命了。
“谁?”
“奶妈。”倚月耐心地解释着:“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复仇记’之类的剧情,男主角身边通常跟随着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奶妈,替他整治不识好歹的敌人。”
“是吗?”奶妈无意和她讨论戏剧学。“齐霖,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战火。
“等我把她安顿好。”齐霖主动提起她的旅行袋,恻隐之心稍微发挥一丁点作用。“你的房间在二楼,上来吧!”
她打量“奶妈”几眼,不太确定现在跟着类人猿上楼是否妥当。或许她应该遵守老枪手的哲学:切勿将背部要害送给你的敌手。
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随奶妈高兴放冷箭或半夜钉布娃娃诅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类人……呃,齐先生,仁慈一点,别告诉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贵奶妈手做事。”她赶紧跟在他屁股后头,步上楼梯的顶端。
若果如此,自封为正义使者的奶妈大人迟早会操劳死她。
“她不是我的奶妈。”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门前。
真的?倚月高兴了一下下。
“那她是谁?”既然不是奶妈,未来仍然大有可为。
齐霖忽然露出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有点神秘,有点窃喜,有点得意兮兮。
“她──”打开房门的同时,他公布正确答案。“是我妈。”
杀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闺隔两道墙的书房里,齐氏母子正关在里头进行紧张的高峰会议。自从齐霖全权扛下家族事业的重担之后,齐母对儿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态度,平常几乎不过问他的一举一动,两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沧陷在书房里接受母亲大人的质询,就显得意义非比寻常。
齐霖坐在大书桌后面,端详对面沙发椅里的母亲,等待她开启这场训示。
“你骗我!”齐母双手盘胸,眉心紧扭的神情宛如老师责问说谎的小学生。
“妈,”他轻声抗议。“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话。”
“还说没有!”齐母的脚板开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诉我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视察苏为仁从你爸爸那儿骗走的土地,以及几块齐家位于台北的产业。我怎么不晓得你会跑去找苏家人?”
“苏倚月所住的违章建筑恰巧盖在我们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当然必须负起出面与她周旋的责任。”齐霖不得不为自己叫屈。“你以为我没事找事,喜欢再和苏家人扯上关系吗?”
“违章建筑?”齐母瞪大了眼睛。虽然她听说了苏为仁死后财产被法院查封,但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儿居然会沦落到住违章建筑的落魄地步。
“对,就盖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块小空地上。”齐霖随手执起的水晶纸镇,无意识地把弄着。其实当他亲眼看见到倚月捍卫着那处破落户,心中的震撼并不亚于母亲此刻的讶异。
“可是……我还以为苏为仁多多少少会留给独生女儿一点积蓄,她的日子过得再清苦,应该负担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悯的天性在齐母体内发酵。
无论儿子以何种眼光看待苏倚月,然而在苏母心中,倚月始终算得上是齐家的旧识,她并不乐意见到她沉沦于这个花花世界中。
若要论起苏、齐两家的恩怨纠葛,故事必须回溯到十七年前。当时齐霖的爷爷刚过世不久,留下几块台北的土地交由儿子继承。齐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着山上的茶园,日日夜夜照顾着心爱的茶树,看它们发芽、看它们开花。
山上的邻里们互相打气帮助,紧密结合成勤劳的生命共同体。对他们而言,整个宇宙便是由这种单纯简朴的生活构筑而成。
在山上,没有复杂的心思,也没有城市人的勾心斗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纯粹原始的真诚。齐氏夫妇俩坚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来的血汗,不要贪求,毋需挥霍,日子应该可以平安无忧的过下去。
因此,当一个名叫“苏为仁”的台北建筑商向他们提出购买某块位北区的土地时,他们并没有答应。对方提出“我保证让你们赚大钱”、“把土地卖给我,我苏为仁绝不会亏待你们”的利诱也未能达到说服夫妻俩的效果。
直到苏为仁以私人拜访的名主亲自上南投走一遭,苏、齐两家正式结缘,最后也因此而结怨。
母子俩不约而同地沉湎于旧事里,书房维持了好几分钟的静谧。
半晌,齐母忽然打破四周盘旋的沉默,“你还记不记得她?”
他选择不回答。
“你记得的,对不对?”儿子眸中一闪而逝的神情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嗯。”齐霖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是的,他们都记得苏倚月,以及她幼时的甜美模样,因为早在她长年记性之前,齐家三口就已经见过她了。
当苏为仁第一次上山拜访时,手里牵着扎包包头的小女儿,一副优良爸爸的形象,淳朴的齐家夫妇因而对他产生好感。
年近三岁的小倚月非但长相可爱,嘴巴也甜得腻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婶婶”,唤得人心花怒放,连向来不喜欢与孩子亲近的齐霖,当初也将她抱在怀里亲近了好一会儿。
就因为他印象中的苏倚月是如此的娇弱甜美,这回重逢时遇见一个“恰北北”的女生,才会让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惊。
“你知道吗?当初我本来打算收她做干女儿的,可惜没来得及提出口,咱们和苏家就反目成仇了。”齐母的语气中含着一丝可惜。
若非苏为仁流露本性,或许她真能和倚月结下“母女”缘,一偿她没有女儿的遗憾。
苏为仁一开始就计划以友情来降低齐家人的防心,但纯良的齐氏夫妇并没有想得太深入,而齐霖虽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却因为多半时间留宿大学校舍而失去和苏为仁频繁接触的机会,无法及时揭穿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稳后,苏为仁开始耸恿齐父买卖期货。
“刚开始别一口气投下太多金钱,只要慢慢来,风险就低,日子久了你便会发现期货市场其实很有意思,和你经营茶园所运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随口“教”了齐父几句要诀,便丢下新朋友在市场里自生自灭。
当然,齐父并非为了赚大钱而下场玩期货。对他而言,看着“咖啡”、“黄豆”在看板上买进卖出是一种新鲜的经验,就好像孩童发现电视游乐器一样。他纯粹只是觉得这种游戏很“特殊”、很“有趣”。
就为了这份“新鲜”和“有趣”,齐家的财产蒙受无比的损失,等到他发觉时,所有能抵押的产业已经抵押,不能抵押的也变卖殆尽。
有些游戏必须会出昂贵的代价!齐氏夫妇为时已晚的察觉到这点。
齐母仍然历历记得七年前苏为仁带着律师和公证人,上门找她丈夫讨地皮的得意嘴脸。
“反正你也付不出贷款利息,与其等着银行查封你的土地,倒不如现在便宜卖给我,我保证以即期支票付款,让你立刻把外头的债务清掉,免得再拖下去连累了全家大小。”
于是当时市价上亿的地皮,被苏为仁以二分之一的价钱贱买过去。
齐氏夫妇终于看清他的真正目的,但已来不及挽回什么。
严格说来,他们并不能对苏为仁发出强烈的指责,毕竟对方并未做出任何实质的伤害,只不过介绍齐父一条加速变卖产业的途径而已,一切损失都是他自愿赔进去的。
“你应该明白我为何不要你去找苏家的人理论吧?”齐母轻轻叹了一声。
她向来笃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理念,既然苏为仁与齐家无缘,双方顶多不再接触就是了。如今老对头也过去了,任何的责任追究问题此刻看起来似乎都显得多余。
“嗯,”他的焦点停驻在水晶折射的光芒中,“我们没有那个立场。”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苏倚月?”齐母仍然不能理解。
“因为……”他烦躁地爬梳盛密的黑发,“不晓得。可能是因为心底的那股不服气吧!或者──好奇,我想看看苏家小女儿现在的生活如何?我想知道她父亲有没有留给她任何属于齐家的东西?还有……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她,看完之后也没有必要带她回来呀!”齐母继续逼问他的举动。
“妈,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他推开椅子,在书房里困扰地踱步。“她住的违章建筑简直和猪圈没两样,铁皮屋也!你能想像冬天住在里头温度有多低吗?而夏天一定变得和烤箱一样……”
他说不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到苏倚月,她儿时的鲜明影像不断在他脑中重现。
她摇摇摆摆的拉着他衣角;她咬着要他抱;她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苏为仁要带她回台北时,她哭得惊天动地,死也不肯上车。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断自询着:为何答应让她跟上山?如今他终于找到答案──他居然真的关心她,即使事隔多年!
不,应该说“尤其”事隔多年,“尤其”让他见到长大的苏倚月,这种奇怪的影响性是他所无法言喻的。
而苏倚月坚持跟他上山,是事也因为她潜意识里仍然存在有属于他的记忆,信任?不会对她造场〉质的伤害?
齐母旁观者儿子的表情,心里有点明白了。尽管他以冷硬的外壳包装自己,其实儿子的内在仍然藏着当年那个心疼小女生的大男孩。
“好吧!”她拍拍裙子站起来,会议结束。“原本我还担心你搞不清楚,想把你老子的胡涂帐算到她头顶上。既然咱们把事情澄清了,我不阻止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又回复开明母亲的形象,踩着轻松的步伐回厨房切洋葱。
如果──只是如果──苏倚月仍然保留着十多年前那个漂亮女娃娃的本质,其实她并不介意生命中多了个“女儿”。
类人猿好像很恨她,而且怨憎的程度还不轻,否则他不会在清晨六点,公鸡的闹钟都还没响的时候就挖她起床吃早餐。
“你……呵──”倚月先扯出一个长长的呵欠,手中的白面色差点挥中他的脸皮。“大清早的,你把我揪起来干什么?”
好困──她的上眼皮仍然拒绝和下眼皮分开,眼睛尚未发挥视觉功能。她很怀疑刚才wωw奇Qisuu書网自己在朦胧的情况下进早餐,有没有误把食物塞进鼻孔里。
“上工。”惯用的两字回答依然挂在他嘴边。
真受不了他!
“老兄,打个商量好不好?以后你讲话鄐ㄞ鄍'个语尾助词,比方说‘了’、‘的’、‘个’之类的?”她的贝齿陷进吐司面色里。
一旦遇上挑他毛病的场合,倚月姑娘的精神就会稍微振奋一点。
盛着清粥的汤匙停在齐霖嘴边。“为什么?”
他向来认为讲出那些虚字很没有意义。
“因为它们可以增加你说话的字数。”她以一种讲道理的口吻训诫他。
“为什么?”他又不懂了。
“对了,第二个要求就是,同样的字眼或问题不要重复使用。”她开始教导他语言的艺术。“比方说,你第一个问题已经用过‘为什么’三个字,第二次就应该换换词儿,像‘麻烦告诉我原因’,或者‘我不了解你的意思,请解释清楚’,这些完整的句子有助于运动你的口腔,防止舌头打结或退化。”
“饱食终日,言不及义。”齐霖哼出不屑一听的嗤声,埋头大啖他的早点,不打算再花时间理她。
他真不懂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脑袋瓜里装了些什么东西。身为她的老板,他尚未规定她应该遵守哪些规矩,她反倒先给他下马威来着。
“哎哟,不错,讲话居然还能引经据典,看来我小觑了阁下的文学造诣。”倚月咋咋舌头。“虽然你多说了八个字的目的是为了骂人,勉勉强强也算有进步啦!不过请你下回记得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如此一来字数还可以拉长一点。”
“无聊。”他吃饱了、喝足了,转而对她发出专制独裁的命令,“上工了。”
倚月非常了解拿人家薪水就得看人家脸色的真谛,尽责的跟着他离开家门,不过她倒是蛮好奇类人猿要带她上哪儿去。就她了解,女仆工作似乎大都以屋内的杂务居多,什么擦地板啦、抹干净擦地板时翻倒的污水啦、洗碗啦、扫掉洗碗时打破的碎片啦,不知道为什么类人猿要带着她出门。
他大步横跨过柏油路,继续朝主屋对面的茶园迈进。
“进茶园。”齐霖凝在以原木架构而成的茶园门口,等着她跟上自己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