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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把糖果大把散在桌上、小朋友们挤过来时,一位老师说:
“不能吃,不能吃,他们牙齿坏透了!我先收起来,以后当奖品用。”
李蕾有些讪讪。御浩去帮忙挖较硬的泥地时,她看见一个小男孩独自站在墙角很寂寞的样子,便走过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种花呢?”
小男孩对这一连串问题没反应,只是不停地用手扭绞衣服。
“他叫张云朋,今年八岁。”老师在一旁说:“他上星期才到育幼院,一直都是这样,可能和他爸爸刚过世有关。别理他,他会慢慢习惯的。”
要习惯失去父亲、成为孤儿,听起来是很悲哀的事……李蕾涌上了不知名的感触,站在那儿陪了小男孩好一会。
“御浩少爷?李小姐,院长现在有空见你们了。”司机兼工友的老杜出来招呼说:“顺便尝尝我煮的绿豆汤,你们大半年没喝到了吧?”
这间原来值满椰子树的日式平房,树砍掉了,房子也拆掉三分之二,盖成了更大更工整的水泥屋。
院长的办公室在保留的三分之一处,木墙纸门,地板光可鉴人。
“怎么突然想贡献爱心了?怕不是专程的吧?”何舜洁穿着咖啡色细格旗袍,因未生育,到了中年仍是窈窕的身段。
可惜言语锋利,脸上总有冰冷的神情,令人不敢亲近。
“的确是顺道,在附近闲逛,想到婶婶就散步过来了。”御浩诚实说。
“培雯和佑钧呢?怎么没有一起来?”舜洁认为他们必四人同行。
“今天就只有我和小蕾。”他说。
舜洁眼睛里露出了明显的疑问。李蕾有些怕她,尤其是嫁入何家的大姊常说这位小姑有多么孤傲难缠,每每气得咬牙切齿,李蕾心中就长了疙瘩。
御浩解释了今日的行程和目的,舜洁听完之后转向李蕾说:
“没想到妳还挺重感情的,会惦记着从前家里的老仆人,真难得呀!”
或许是紧张吧,正喝着绿豆汤的李蕾,腹部突然一阵绞痛。惯在夏日患肠胃炎的她,知大事不妙,努力平稳声调问:
“对不起,厕所在哪里?”
“妳还好吧?”御浩直觉问。
“没事!”李蕾简短回答,得了方向就匆匆离去。
屋内只剩下侄婶两人,舜洁收起客套表情,直视御浩说: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竟和李家三小姐单独约会?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拉二扯的,李家就可编出大大的网,绑你做他们的女婿了。”
“婶婶别紧张,也不过才一次,不算真正的约会吧?”御浩微笑。“再说,小蕾一个小女生,能绑得住我才怪。”
“我对小蕾个人没意见,怕的是李家那两位作风强悍的姊姊。”舜洁说:“上回你答应当男傧相就很不恰当了,偏你爷爷和爸妈都拼命撮合……你若不是真的对小蕾有意,最好表明态度、保持距离,因为已经太多人在推波肋澜了。”
“这些我都懂,谢谢婶婶的提醒,我自有分寸,没什么好担心的。”
“要找个情投意合又能互守终身的人并不容易呀!”舜洁叹口气说。
她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对有几分像他的御浩,更是爱屋及乌的心理。
御浩绝非一般奢华的世家子弟,需要的是能与他思想灵魂契合的贤内助,而不是一个金玉外表、内心空乏的娇小姐。
因为李蕾一直没有回来,御浩到后院找人。
育幼院的厕所和洗澡间是另外加盖的,与主屋以一条长廊相接,李蕾正半蹲在其中一根柱子旁,手捂着肚子,脸上有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走开!”她叫着,不要别人看到她的狼狈状,尤其是他。
“妳这样子,我怎么走开?妳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是绿豆汤吗?但我喝了没事呀!”他回想一路走来,咸汤圆、冰淇淋,绿豆汤……果然是又甜又咸,忽冷忽热的,别人吃了不会有事,但娇贵的李蕾就难讲了。
“别管我,走开!”她愤怒重复着。
“我去拿药,育幼院孩子那么多,一定有准备。”他说完就不见了。
李蕾一阵痉挛,忙又冲进厕所。
御浩返回时,没看到李蕾,便在原柱子旁耐心等待。
没多久她苍白着脸出来,抬头又是御浩,一把怒火旺升说:
“不是叫你别管我吗?我自己会好!”
“喏,征露丸,我婶婶说这最有效的。”他递过几颗小丸和一杯水。
她现在最想的是有一瓶香水,或花露水也可以,把周围的臭气喷洒掉,他难道没闻到吗?就非要让她尴尬吗?愈想愈气,闹着脾气说:
“我一向吃西药,从不吃这种来历不明的土药!”
“那真抱歉,育幼院目前只有这个,也没听说毒死哪个小孩的。”他倒心平气和,像哄小孩。“吃吧!保证很快就不肚子疼了。”
其实李蕾家也有香港进口的征露丸,但偏故意说:
“说不定我就被你毒死了……”
“两年前妳敲破我的头,今天我毒一下妳,也很公平,不是吗?”他扯出旧事来。“不过放心,妳有送我到医院,我也会送妳去医院的。”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李蕾本来要更生气的,却不知怎地变得很想笑。
“吃下去吧,否则又要跑厕所了。”他说。
肚子确实又隐隐作痛,既有台阶下,她就老实不客气地吞下药丸,并说:
“你可以走了吧?等我好了,自然会去办公室找你。”
“可是……妳不是怕中毒吗?”他还赖着。
“我中毒了会尖叫,包准全院的人都听到。”她恼了,干脆说:“你就这么爱闻厕所的臭味吗?正常人早就捏着鼻子躲得远远了!”
“哦--闹半天,原来是为这桩呀!”御浩做恍然大悟状。“哪天欢迎来男生宿舍闻闻,可比妳三小姐泻肚子还臭多了,这叫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居然把难听的字眼说出来,他是故意窘她的,从头到尾没有无辜!
李蕾脸又白又红,等能回骂时,他已经闪回前院了。
前院的挪浩咧开的嘴僵住:心往下沉,他怎么突然对逗弄小女孩有兴趣呢?
婶婶一直暗示李蕾不是他那一型的女生……
那么,哪一型的女生才适合他呢?御浩可以举出一串系花、才女的名字,每个都比李蕾的洋娃娃形象还鲜明亮眼。
但李蕾那种因骄慢和脆弱反差,所产生出来的淡淡慵懒和模糊个性,又是别人所没有的。
袁克宏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童话中的诅咒,让王子变青蛙、野兽,让公主沉睡百年、化为泡沫,表明了世上没有永恒的美好,愈美好的东西愈脆弱无助。
无由来的,也没预兆的,所有的年轻女孩,在他眼前如红海一分为二,李蕾站一边,其他的站到另一边。
顺着自己的心意,在偶然的那刻问,他选择了李蕾这一边。
言妍》》美丽事物的背后
第四章
四月天了,她们定到户外,在春暖的阳光下晒一匹匹布。
素白的布做宽松袍子,碎花的布做背心围裙,都是自己学着一刀刀裁再一针针缝,像又回到清教徒纯净简朴的时代。
她到此四个月来,第一次站在屋外草坪上,完整地看到了“天使之家”的模样。红色房舍连着红色谷仓接成长长的一排,随着岁月沧桑而老旧斑落,也同时被世界远远地抛弃和遗忘。
风由广里的原野上吹来,布匹如浪翻飞,有人在某处吟唱着:
形貌衰老而智慧长;年少时
我们相爱却又懵懂无知
许久以后,她才完整地读到叶慈所写的这首〈长久沉默之后〉
真是这样吗?因为懵懂,所以受苦;因为无知,所以受罚?
她蜷缩在风中,看着时光河里十八岁的自己--
“有点热呢!”穿着雪纺薄纱短衣和玫瑰红跳舞裙的李蕾,坐在一张法式漆金长椅上,捏着小手帕轻轻扬着?
立刻有人将最近的窗子开个缝隙,大小刚好透凉,又不会乱了小姐的秀发。
“这鸡尾酒不够冰呢!”李蕾摇摇头,绾着发的玫瑰网巾随着晃两下,又说:“香槟也放得太多了,喝得人头痛。”
马上有人去找冰块、苏打水,再重新调过。
李蕾身旁围着一群男生,大都是自小在社交圈看熟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在追求这朵清新秀丽的名花。
在此不亲不疏的众多脸孔中,专注哪一个都不妥,她总把视线落在远远处,比如这个舞会的场合,就在旋转灯发出的七彩光点上闪呀闪的……
“挑一张唱片吧,都是欧美最新畅销排行榜上的,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热腾腾地烫手,有披头四、滚石、海滩男孩……台湾唱片行还找不到呢!”
说话的是此栋郊区别墅的少主人孙思达,家庭背景和李蕾相似,都是大陆来台党国元老级的权贵。
李蕾翘着兰花指儿翻看,粉脸上的细眉时而舒展、时而轻蹙,为最后的一支慢舞选歌。世家子弟圈里大家都知道,舞会上她向来只跳开头和结束两曲,中间就全凭小姐的心情和兴致了。
如此情况下,邀约卡仍源源不断,只因她美美地坐在那儿,就是十足魅力,带动了人气,也提高舞会的份量。
“怎么没有鲍伯狄伦或琼拜雅的?”她问,这都是御浩喜欢的歌者。
“呃,这次没买,太偏民谣风了。”孙思达说。
“那就披头四的“Yesterday”吧!,她缓缓说,也是御浩爱听的歌。
快舞的音乐停止,舞池的人纷纷回座。穿一身橙花滚金黑边舞衣的培雯,裙角刷地一扫,男生们速速让开,她挤坐在李蕾旁边,两朵名花艳丽辉映。
“快十二点了吧?我脚开始痛了,灰姑娘要失去她的玻璃鞋了!”培雯一面搥脚,一面接过男生殷勤递来的饮料。
“谁教妳跳得这么疯狂?要真是灰姑娘,玻璃鞋早碎一地了。”李蕾取笑说。
“现在不跳,谁晓得到美国还有没有机会呀!”培雯说。
“如果妳来的是我的华盛顿,我保证每周至少有一场舞会;可惜妳去的是芝加哥,冬天可长了,就没那么热闹了。”孙思达说。
“你别一直强调,我烦恼还不够多呀?真讨厌!”培雯伸长脖子,看到刚进门的御浩,身后并没有佑钧,眼中闪过失望,又很快说:“我哥来接我们了!”
“没那么快吧?最后一支舞曲还没跳呢!”孙思达急急说。
培雯哼地一笑,穿过满屋子的人朝御浩走去,李蕾动作慢了几步,孙思达巴巴地缠随在后,怕丢了今日身为主人的权益。
“佑钧呢?”培雯远远就问。
“他赶不过来,我们等一下在圆山和他会合。”御浩说。
他很自然望向李蕾,一如平日的温和亲切。还有什么期待呢?希望他看到她在众多追求者的包围下,会表现出忌妒,甚至套个好来坞电影的桥段,将她拉到一旁以示自己的所有权?
呵,那就不像沉稳有礼、教养一流的王御浩了--虽然看男人们争风吃醋很有趣,她可不期望御浩这么做。
之所以会有这种戏剧性的“幻想”,是因为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在人前他们是颐理成章的一对;在人后他也体贴容让逗她开心,但感觉就像对待另一个妹妹而已。
有时还挺羡慕佑钧和培雯之间的吵吵闹闹,有一把焰火很清楚地燃烧着,不像她和御浩宛如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哥,邀小蕾跳支舞吧!”培雯说。
“小姐们,小蕾这支舞应该是我的吧!”孙思达立刻插嘴。
“小蕾是我哥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呀!”培雯说。
“是又如何?她今天是我的舞伴。”孙思达力争。
李蕾站在两个男人中间,一边是新潮红领巾、紧衣窄裤管的时髦贵公子;另一边那个呢,因为将服预官早理个小平头,身上惯常朴素洗旧的衬衫西裤,嗅不出一点富贵味,气质全在眉宇间。
“Yesterday”音乐悠悠响起,灯光暗下,七彩灯以缓慢的速度转动着。
不必太费脑筋也能猜到,御浩一定是绅士的礼让,那还不如采取主动,把面子留给自己,李蕾将手交给孙思达说:
“一切接舞会规矩来,我当然和思达跳。”
他们滑向舞池后,培雯拒绝几个男生的邀约,和哥哥走向角落的沙发。
“妳怎么不跳呢?”御浩问。
“这首曲子本来是要留给佑钧的,他又放我鸽子,没情绪了!”培雯轻轻捏搥着脚说:“哥,你要多留心小蕾呀!她现在就围着一堆男生,九月上大学更是蜜蜂蝴蝶满天飞,到时你服预官不在,我和佑钧也出国了,放她一个人落单,不看紧点,说不定就被别人追走了。”
“她喜欢众人围绕的生活,本来就该当社交女王的。”御浩眼睛随着舞池中那片清丽的玫瑰红转。
“你们也真奇怪耶,不冷不热的,一点都不像正常的情侣。”培雯说:“小蕾四处参qi书+奇书…齐书加舞会派对,你不管;而你身边有女同学来来去去,她也不吭声。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恋爱下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