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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大小权柄一把抓,郭瘦铁在不满中总算有了些许安慰。其实,买菜买鱼肉的精明或愚笨,都是从经验中学习来的,不善理家的女人只要给她一年半载的时间学习,没有学不会的道理。
而田晚晚一出手又是鲜鱼又是精肉,可货色差,价钱却不差,吃得郭瘦铁心惊肉跳,深怕这一点家当全给她吃垮了。可是,他又爱面子,不愿一开始就让妻子看穿他在乎那一点鱼肉钱,于是,经他义正严词一番,收回权柄,一日三餐除了家里种的菜,就是辣椒、腌萝卜,连新鲜鸡蛋都难得吃一次。种菜拿出去卖,赚了钱他会买回一些咸得没法子多吃一口的咸鸭蛋,了不起多买几块豆干,若哪天在桌上出现了腌鱼或一点肥肉,那铁定是要祭祖拜拜了。
对于自己的种种行为,郭瘦铁总是不必要的对市井小贩解释道:“没办法!那种出身的女人就是不懂得理家,谁教我痴心,只有自己辛苦一点罗!”本来他最忌讳别人提到他老婆的出身,但他自己却一提再提,害人家想假装遗忘他老婆的出身都很难。
他这样做,等于是变相的把妻子关在家里,不让她有机会抛头露面,解除了他“绿云压顶”的疑虑。他唯一允许她交往的就是隔壁的“妇女楷模”王寡妇。
田晚晚认命了。
她像是一朵早凋的蓓蕾,不曾享受过青春岁月。在妓院时,她还指望著将来,梦想有一天出现良人,带著她远走高飞。但如今,她从一个牢笼掉进另一个牢笼,呈现在眼前的只是单调生活中数不尽的操劳。
婚后第十个月,她产下一子,名唤郭冰岩。
原先她还满怀希望,希望儿子的出生能使夫妻两人的心贴近一点,改善她枯燥的生活模式。哪里知道,郭瘦铁耻于有这样“漂亮”的儿子一直在责怪她,道美丽也是一种错误吗?
郭冰岩从小就不爱笑,因为只要他一笑,父亲马上一巴掌打下来,并破口大骂:“不男不女!当街卖笑!”为了生存,他养成了不苟言笑的冷面性格。
而田晚晚也因为丈夫对孩子的厌恶,不敢像其他母亲一样对孩子百般爱怜,等到他年纪稍长,他那张如尸般的冷硬面孔,更令她怯于接近,总是急急忙忙别开脸去做自己的事,没想到无形中已伤了孩子的心。
郭冰岩的童年是孤寂的,就如同伫立山巅的冰冷山岩,孤独的守著一座山。
邻居的小孩也不跟他玩,除了他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之外,他恨人家笑他母亲是个妓女,搞不好他也是母亲带进门的野种郭冰岩每次都狠揍那些小孩子一顿,他打起人来像不要命似的,以致小孩子都怕他,索性不相往来。
关于这点,郭瘦铁也有点疑神疑鬼。本来嘛!“子多肖母”,但也不会完全没有遗传到父系的血统,像大蒜鼻啦,黄板牙啦,或粗黑的皮肤也好,但没有,完全没有,零缺憾!这未免使人费疑猜,可是儿子又不是早产,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年医治田晚晚的那位神医,在医好田晚晚后,他出门买鞭炮和酒菜,回来就不见了那位俊美神医,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使他连诊金都不拿便跑掉了,不是很可疑吗?
这样龌龊的念头,实在难为郭瘦铁那颗僵直的脑袋也幻想得出来!总算他尚有羞耻之心,坍自己台的话他问不出口,只在心底发酵。
人与人之间就怕互相猜忌,夫妻之间尤是,而那时代的人又不鼓吹“沟通”的重要性,一句话可以闷在心底闷上一辈子。
田晚晚抑郁寡欢的过了十年,丈夫的阴阳怪气,儿子的冷面冷心,使她感受到无尽深渊般的孤独。
她过一天算一天,感觉不到生之乐趣。
如果不是在黄河岸边讨生活,或许她就这样过完坎坷、贫乏的一生。但黄河这条孽龙注定是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它不不定什么时候泛滥,不一定在何处决堤,它说来就来,以漫天盖地的气势吞噬村落、农作物、人与畜,毁坏家园,强夺人命,让原本幸福的人变得不幸,使不幸的人更加悲惨。
无数南岸的村落,都被洪水卷走了,包括郭瘦铁这一村,包括他和田晚晚、郭冰岩趴扶在一根断梁木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才巴著陆地,可是,父亲呢?母亲呢?他放眼周遭全是一样落难的人,人多得像蚂蝗,却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才十岁出头的郭冰岩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喊哑了喉咙,哭喊著要爹娘。一个身无长物的孩子,脸上犹带著惊悸的表情,却已知道卷在人堆里朝前走,停下来只有饿死一途,唯有拖著沉重的双脚走向没闹水的市镇求一口饭吃。
就这样一路行乞,走了大半个月,他蓬首垢面的走进苏州城,他确信他的父母都不在人间了。这一路走来每遇到同乡,都说没见到他的父母,他相信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流落异乡。
郭冰岩心里不知怎么想的,从他冷漠的表情中让人读不出来。
在苏州时,他被金家的一名管事买回去做工,总算有了张薄板床可以睡,有个屋顶可以遮风蔽雨,他安心的待下来。由于他冷面冷心,不言不语,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说话,看待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也多了一点怜悯,所以他的日子一点都不难过。
直到“他”出现。
金家的少爷金元宝,年约六岁,生得亦是唇红齿白,宛若美玉无瑕。郭冰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容貌绝非他的原罪,像他一样“漂亮”的男孩子亦有不少。
金元宝一眼就相中郭冰岩当他的跟班。
“喂,冰山,听说你不会说话?”他眼里闪著狡狯的光彩。找一个能听话却又不会说话的跟班,简直太完美了,这样爹娘就无法从他口中套出她在干什么。
郭冰岩当然不会回答。
于是,元宝满意了,拉著郭冰岩的手去找她爹,强要他作她的跟班。
金乞儿只求这磨人的小子不要来烦,他随便他干什么都行。
就这样,郭冰岩变成元宝的贴身随从,自是目睹了不少她的恶形恶状-…
在大街上闲逛,遇到卖包子的摊贩,元宝随口要了两个,却趁老板不注意时,在桌上贴了一副招牌--“人肉包子,不吃可惜”。郭冰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金元宝塞给他一个“人肉包子”,就若无其事的走了。
她到饭馆摆阔,给人小费,铜板却黏在桌上拔不起来。下次再去,她事先准备好用萝卜削成的骷髅头,待吃完面后,她再把骷髅头放进碗里,在众人的惊骇声中,他大口大口的嚼著骷髅头,让那些客人们一个个将吃进去的好料又全部吐了出来。
当有新糕饼出炉,她会买一个来试吃,可没吃几口,却假装肚子痛,倒在地上翻滚哀嚎,使得顾客一哄而散,已经买的客人还会要求退钱。
一个讨人厌的叔伯来家里,那时天气正冷,元宝却故意穿著夏天的衣服在人家面前走来走去,还不住风喊热,顺便也为那叔伯一,看到人家直打哆嗦,她还嚷著要丫头拿冰镇酸梅汤待客,吓得人家只有落荒而逃。
赶走“恶客”,她也挺有一手的。此乃金乞儿对金元宝唯一称许之处。
他印象中有一次,薛姣娘家一位姨表姊妹买了新楼房,特来向她炫耀,当然,另有弦外之音--搬新家要宴客,这礼数可不能少。薛姣一向要强,不肯输人,可是这位表姊她不太喜欢,不甘心便宜了她。元宝看出她的难处,笑道:“交给我办。”
她先到那表姨的新楼房逛上一遍,回来后,命工匠特制一个大衣柜,巨大无比,做好后,还隆重的游街示众,一路浩浩荡荡的来到表姨新家,当时宾客云集,可是,问题来了,那座超大的衣柜根本没办法从任何一道门搬进去。薛姣的轿子随后跟来,一看,险些爆笑出来,心想这小鬼真绝!她忙收敛笑意,假惺惺的向女主人道:“表姊,合该是你的福气,这衣柜原是为我订做的,谁知你家刚好有喜事,就先送来给你了。”她这么一说,变成是这表姊家的房子小,可不是她家的衣柜大。
那个特大号的衣柜后来怎么样了?薛姣的表姊自然舍不得到口的羊肉又飞了,因为衣柜的木材真是好,最后,她狠下心,将衣柜拦腰锯成两半,搬进房里再合并钉好,重新上漆。
金元宝林林总总的恶形恶状完全看在郭冰岩眼里,令他颇有“遇人不淑”之感。
他并不是存心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金少爷。元宝仍能给人愉快的感觉,尤其她跟他一样有著漂亮的面孔,而奇怪的是,元宝丝毫不以为意自己的美貌。
如果说郭冰岩像一块寒岩一样死气沉沉的,那金元宝就人如其名,她全身散发出闪闪金光。有谁看到一堆黄澄澄的金元宝会不全身发热呢?
金元宝确实有让人全身发热的本事,不过,是气得人火气上扬就是了。
“喂,冰山,”她从来没办法正确呼他的名字。“跟我出去。”
郭冰岩很想问她:“你又想干什么坏事啦?”
只是,一个人习惯了装哑巴,就好像真的丧失了语言功能。
元宝只要看他扬起眉,便晓得他又在心里批判她。
郭冰岩实在怀疑,一个尚未长大的小男孩怎么会对自己有那么多的信心?或者她是跋扈?
“冰山,你又在心里偷骂我对不对?”元宝微微偏著头,学他也挑高了眉。
关你屁事!他心想。
郭冰岩可是个骄傲的人里!虽说当了一名纨裤子弟的随从,他却不肯趋焱附势,助纣为虐,酷到最高点,当真就像一座冰山“杵”在她身旁,其余的皆不干。
“不管了,反正你在心里骂人我也听不到。”元宝耸耸肩,朝外走。
郭冰岩只好跟著。
那是一个六伏天,天候热得死人,能躲的人全都躲进了屋里。
他们出城,元宝识徒老马般的带他走进一座,来到一处有一股泉水汇聚成的一个小池旁。
“你会不会游泳?”元宝问他,不等他回答,又自顾往下说:“我娘严格禁止我在自家池子里泡水,存心热毙我!可是我呀!穷则变、变则通,给自己找了这样一处好地方,爱怎么玩水就怎么玩水。”
元宝说著就动手脱衣服,她脱得光光的,然后扑通一声跳下水。
郭冰岩生平第一次目瞪口呆兼脸红心跳。
“你”
“喂,冰山,你不敢下来啊?”元宝挑衅的嘲笑他,自己则游得像一尾小鱼。
“你”他只发出一个短短的低音,元宝似乎没听见。
这个假少爷!冒牌货!
郭冰岩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他冷冷的背转过身子,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冰山,下来、下来!你干什么背对著我?怪里怪气的。你八成在嫉妒我在水里面像鱼儿一样悠哉,而你年纪比我大,却什么都不会。”
郭冰岩背部僵硬,动都不肯动一下,更别说对她稍加辞色了。
元宝自言自语久了,也觉无趣,遂不再搭理那个冰块,痛痛快快的把身子泡凉,才上岸穿衣,嘴里还哼著歌。
等到下回,元宝想再来此地游水,郭冰岩却拒绝随从,死也不肯随他走出城外一步。元宝气愤极了,威胁要让他去挑粪坑,直到夏天过去。
两人之间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有一回,这个惩罚被薛姣逮个正著,她皱眉看著元宝,“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叫你的随从去打扫茅厕,人家会如何看待你这个主人?”
“他们最好是少管闲事,”元宝坚定的说:“我可没去管别人的闲事。”
“你小不丁点一个,懂什么人情世故?总之,不许你再这样胡闹。”
“是的,母亲。”元宝口里这么说,却毫无悔悟的迹象。事后证明,她一样我行我素,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忍受她!
然而,郭冰岩却知道了答案-…
是薛姣这位野心勃勃的女骗子偷龙转凤,改变了元宝的性别,使她成为金家的独根苗,无人敢不顺从她。
郭冰岩有点纳闷,同样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女子,他的母亲一生都在他人的压制下求生存,即使脸人有笑容也是苦涩的;薛姣却是懂得谋略与算计,连她的丈夫都教她骗得好苦,丝毫不让须眉。
他不认为薛姣的行为是对的,她无疑该受到审判,不过,他却宁愿他的母亲也有她的智慧与勇气,可以活得有尊严一点。
他在金家所受到的挫折与磨难大都来自金元宝,但最使他感受到屈辱的,是金乞儿这个为了钱财可以出卖灵魂的恶棍守财奴!
一个初夏的夜晚,金乞儿因做成了几笔买卖,难得的在家宴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日后,他再从在场的商贾手中多捞一点利润过来便是。
因为人手不够,郭冰岩被派去送菜,却教一名性喜变童的刘老爷看上,不断赞美他,“肤如少女,貌若月华。”并当场对他动手动脚起来。
郭冰岩如何能忍耐得住,他一拳打掉了刘老爷的两颗门牙,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反了,反了!”金乞儿只担心到手的利益又要飞了,一叠声喝斥道:“把他绑起来,关在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