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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杭!雨杭!雨杭!雨杭……”
梦寒!可能吗?他陡的惊醒了!翻过身来,他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于是,他看到梦寒的脸,在一片水雾中荡漾。她坐在床沿上,向他仆伏著身子,她那美好的双瞳,浸在两泓深深的潭水里。怪不得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梦寒就是水!涓涓的水,缠绵的水,清幽的水,澄澈的水,澎湃的水,激荡的水,汹涌的水……即将把他吞噬淹没的水!烟锁重楼21/36
“雨杭!你醒一醒,你看到我了吗?你看著我,因为我只能停两分钟,慈妈在门外帮我把风,可是我怕得要命,我不敢多待!所以,你一定要清醒过来,否则我就白白冒了这么大的险,白白跑了这一趟!”
雨杭真的清醒了,他猛的抬起身子,抬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床头的横柱上,撞得“砰”的一声响。梦寒急忙去帮他揉著,泪水扑簌簌的潸潸而下。泪珠滴在他的脸上,如同清泉甘露,他精神一震,沮丧全消。他努力睁大眼睛,伸手去捉住了她在自己额前忙碌的手:“你来了!你居然冒险来了!”“听我说!”她挣开了他的掌握,伸出双手,去捧住了他的脸,她逼视著他,用力的,清晰的说:“你一直是我的医生,我不允许你病倒!请你为了我,快快的好起来!靖萱告诉我,你不吃药,又不给自己治疗,你要让我心痛而死吗?不能和你接触,不能跟你说话,已经是最大的煎熬了,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再多承受一些了!你,千万千万,要为我保重啊!”
他盯著她。笑了。“我那有生病?我好得很,故意做出生病的样子来,就为了把你骗过来,听你讲这几句话!不信,我下床给你看!”他坐起身子,掀开棉被,就要下床,无奈一阵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整个人就差点滑落到地上去。梦寒大惊失色,急忙扶住他,把他推上床,他无法再逞强了,坐都没坐稳,就重重的倒回去了。梦寒仆在他身上,泪如雨下,哽咽的低喊:
“雨杭,你要我怎么办?”
他伸出手去,抚摩著她的面颊,试图用手指拭去她的泪。
“我错了,”他哑哑的说:“不该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鬼相,让你担心,又让你冒了这么大的危险来看我!你放心,我会吃药,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真的,不骗你!我知道,你来这么一趟,是多么艰难,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你来了,我真的是万死不辞了!我要为你坚强,为你赴汤蹈火,排除万难,那怕前面有七道,还是七百道牌坊,我咬了牙也要一个个闯过去!”他轻轻的推了推她:“去吧!快回去,别让奶奶看见了!我现在这样衰弱,只怕保护不了你!你快走!”
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他的手从她面颊上落下来,却又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因发热而滚烫,她的手因害怕而冰冷。她舍不得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站在那儿痴痴的看著他,两人泪眼相看,都已肝肠寸断。然后,慈妈在外面轻轻咳嗽,使两个人都惊醒过来。梦寒仓卒的擦擦眼泪,匆匆的说:“我非走不可了!”他松了手。她毅然的一转身,向门口奔去。他紧紧的注视著她的背影。她跑到门口,忽然站住,又掉回头,再奔回到床边,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她用热烈的眼光瞅著他,激动的说:“啊,我会被五雷轰顶,万马分尸!”
说完,她飞快的站起身来,这次,再也不敢回头,她匆匆的跑走了。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看著那两扇门阖拢,他低喃的说:
“你不会!五雷要轰你,必先轰我,万马要分尸,必先分我!就算七道牌坊全倒下来压你,也必须先把我压成肉泥!因为我会挡在你的前面!”雨杭这次的病,虽然来势汹汹,去得倒也很快。一个星期后,他又跑出跑进了,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消瘦了许多。奶奶对他这场病,觉得有点儿纳闷,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她更加警觉了,把梦寒盯得死死的。所幸,梦寒自从跪祠堂以后,似乎深有所惧,每日都关在房间里,深居简出。这使奶奶在疑惑之余,也略略放了心。
但是,牧白却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自从知道了雨杭的秘密,他简直是忧郁极了,担心极了。梦寒还这么年轻,雨杭又这么热情,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万一再发展下去,一定会出事!他想来想去,只好下定决心,先把雨杭调走再说!希望时间和空间,可以冲淡两人的热情。于是,当雨杭病体稍愈,他就和雨杭来到码头上,他看著泰丰号说:
“这几天,我已经吩咐行号里,陆续把货物装箱上船了!”
雨杭震动的看著牧白,眼光变得非常敏锐。
“我想,你还是早一些走比较好,免得你留在家里夜长梦多!我实在太担心了!”牧白坦白的正视著他:“你办完了事情,就回杭州去看看江神父吧,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去看他的吗?你不妨在那儿多住一段时间,冷静冷静你的情绪,换一个环境住住,或者,你就会醒过来了!”
“干爹,”雨杭憋著气说:“你是在赶我走吗?”
“我实在实在舍不得你走,但是,我情迫无奈,逼不得已啊!”“别说什么情迫无奈,逼不得已的话!你对我确实是仁至义尽,今天是我对不起你,你如果想和我恩断义绝,不必兜圈子,你就对我直接说了吧!”
“什么恩断义绝?”牧白大惊。“那有那么严重?你以为我要和你一刀两断吗?”“难道不是吗?从来都是我要走,你死命不让我走,即使是我闹脾气,住到船上来,离家咫尺而已,你也苦口婆心的非把我劝回不可,每逢我要跑船的时候,你更是千交代,万嘱咐的要我早日归来。这些年来,你一直像只无形的手,无论我到那里,你都把我往回拉,可是,我现在却强烈的感觉到,你这只手,在把我拚命往外推……”“你不要误会啊,”牧白焦灼的说:“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我不能放任你再在这个危险的感情淤涡里去转,你会毁灭的!”“我不会毁灭,只要你帮我,我就不会毁灭!”
“我不能帮你!一点点都不能帮你!”
“我懂了!”雨杭悲愤的说:“你我的父子之情,实在没办法和那七道牌坊相比!你重视那些石头,更胜于我和梦寒!你们曾家都是这样的,什么都可以割舍,什么都可以放弃,就为了那七道牌坊!以前,我听说有的宗教用活人的血来祭祀,我不相信,但是,这些牌坊,就是用活人的血来祭祀的!”
“你不要说这些偏激的话!无论如何,忠孝节义是我们中国最基本的美德,我们不可以因一己的私欲,把它们全体抹杀!你是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如此执迷不悟?你必须振作起来,忘掉梦寒!你放心,我和你的父子之情,永不会断!我也不会重视牌坊,更胜于重视你!就因为太重视你,才苦苦劝你离去!到杭州去另外找一个对象……”
“我不跟你说了!”雨杭生气的说:“你从没有恋爱过,你根本不了解爱情!你要我走,我就走!反正这是你的家,我无可奈何!但是,我告诉你,不管我走到那里,我不会放弃梦寒!”他掉转身子,大踏步的走开了,剩下牧白,满心痛楚的站在那儿发呆。几天后,雨杭好不容易,看到梦寒带著慈妈和书晴,从花园中走过。他四顾无人,就再也顾不得忌讳,冲了过去,他匆匆的对慈妈说了一句:“慈妈,掩护我们!”就一把拉住梦寒的胳臂,把她拖到了假山后面去。
慈妈大吃一惊,吓坏了。赶快拉著书晴,坐在假山外面的出口处讲故事。一会儿讲虎姑婆,一会儿讲狼来了,心慌意乱之余,讲得乱七八糟。幸好书晴年纪小,完全不解世事,照样听得津津有味。在假山后面,雨杭把握著仅有的机会,和有限的时间,急促的说:“你听著,梦寒!我再过三天,就要上船,可能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梦寒点点头,难掩满脸的关怀之情。
“你的身体怎样?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呢?”
“别管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好得很,自从你来过以后,我就好像被打了强心针,现在是刀枪不入,水火不攻了!你放心!你听好,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去做一番安排,你好好的在这儿等我,我回来以后,就带著你远走高飞!”
梦寒瞠目结舌。“你什么?你说什么?什么远走高飞?”
“梦寒,在这个家庭里,你我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被礼教处死,一条是被相思处死,总之都是死路一条!我们这么年轻,我们必须闯出第三条路来!所以,我这次要去杭州,要去上海,为我们的未来找寻帮助,我现在已经有了腹案了,我要带著你和书晴,远涉重洋到英国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那儿没有牌坊的压迫,没有礼教的挞伐,也没有愤怒跟唾弃来伤害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建立一个全新的家!”
梦寒深深的抽了一口气,急遽的摇起头来:
“不行不行!你快打消这样的念头,我不能跟你走!”
“你一定要跟我走!”雨杭坚决而热烈的说:“我们都已经试过了,你那套‘默默的爱’是行不通的,我也不要这样‘默默的’爱你,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爱你!我无法忍受相爱是犯罪,是见不得人的这种事实!所以,让我们站到阳光底下去,坦坦荡荡的爱吧!”
“不行不行!”梦寒依旧慌乱的摇著头:“我没时间站在这儿听你的天方夜谭了!我要走了!给人撞见,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梦寒,”他正色的,真挚的,几乎是命令的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我也终于明白,没有你,我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已经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请你相信我,不要惊慌,也不要犹疑,等我回来带你走!”“你不要计画也不要白费心机了!”她急急的说:“不论我在感情上面是多么的把持不住,我还有我的道德观,我的思想和我的为人……我已经充满犯罪感了,你还要诱惑我,煽动我,我不能再堕落沉沦下去了!我不跟你走,绝不绝不!”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爱是一回事,放弃自己的责任又是一回事!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我对你的爱,那么深刻又那么强烈,几乎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够和它相比!但,我也深受良心的谴责,这份谴责,使我痛苦不堪!我觉得我已经是大错特错,恬不知耻!如果我再荒唐到去和你私奔的话,我会轻视我自己,痛恨我自己的!假若我轻视自己又痛恨自己的情况下,我怎能继续爱你呢?所以,如果我真的跟你走了,我们的爱,也会在我强烈的自责下破灭掉!那,还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呢?”烟锁重楼22/36
“哦!”雨杭痛苦的低喊:“我现在必须和你讨论你的‘道德观’,修正你的思想,但是,我没有时间,没有机会跟你彻底的谈!想见你一面,单独说几句话,比登天还难,像现在这样还是瞎撞出来的,你叫我怎样来说服你呢?怎样跟你讲道理呢?”“你不用说服我,也不要和我说道理了!你那套‘坦坦荡荡’的爱,才是行不通的!我们有什么资格‘坦坦荡荡’呢?我们的缘分只有这么多呀!好了,不要再谈下去了,太危险了!你……”她深深切切的看著他:“一路顺风,珍重珍重!”
说完,她冲出了那座假山,拉起小书晴的手,就急急的走掉了。国杭仍然站在那假山边,呆呆的站了好久好久。梦寒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对他当头泼下。但是,他没有泄气。自从梦寒在他病中,出现在他床前,用那种狼狈而热情的声音说:“啊,我会被五雷轰顶,万马分尸!”之后,他就无惧无畏了。如果,在这人间,像这样强大的爱,都没有力量冲破难关,那么,还有什么力量是可以信任的呢?
三天后,雨杭离开了白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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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杭的暂时离开,使曾家很多的人都松了口气。牧白怀著有关雨杭身世和爱情的双重秘密,已经不胜负荷,整天都提心吊胆,所以,这次是真的希望他早些走。奶奶自从知道雨杭可能是曾家的骨肉以后,对雨杭的感情就非常矛盾,一方面不自禁的要去喜爱他,一方面又不自禁的要去怀疑他。再加上那份隐隐的不安,生怕梦寒和他之间,发生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弄得整天精神紧张。现在,他走了,她才能定下心来仔细的想一想。梦寒虽然离愁百斛,无限相思,可是,他走了,她总算不必躲躲藏藏,到处避嫌了。也不必连视线眼光都受监视了。更不必害怕,他会从假山后面跳出来,或深更半夜一直吹笛子了。这才有机会喘一口气。
这样,两个月过去了。曾家,不管私下里怎样暗潮汹涌,表面上,却相当平静。人人都借此机会,休养著疲惫的身心。
靖萱好不容易,总算挨到放暑假了。这天下午,她又借著学画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