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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闻笙箫-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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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海岩携着闻笙来到何忆苦面前,轻唤了一声“何先生”。

闻笙跟在他后面,被他牵着手。原本是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好的,然而躲在成海岩身后,身上的重量似乎已卸下大半,可以偷得一时安全,就算是山呼海啸地裂天崩,亦已不必独身面对。

何忆苦轻轻点了点头:“请坐。”

成海岩拉闻笙在一边坐了,微笑道:“我叫成海岩,闻笙想必已经说过了?”

何忆苦点点头。

成海岩温然道:“没有及时来拜见是我的错。您这样对待自己,让闻笙怎么办?她毕竟年纪还小,一点事情,就吓得失魂落魄。”

何忆苦看着他,却忽然道:“闻笙早慧,很小的时候已经可以认字。我记得我教她第一首古诗的时候,她才两岁,声音清脆又好听。闻笙,你还记不记得那是首什么诗?”

没等闻笙回答,他已自己念了出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轻轻叹息一声:“红豆生南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所以相思是什么,早已无人在意。何忆苦或许别的什么都不懂,然而唯有爱情一事,他自云端纵身跳下滚滚红尘,爱怨嗔痴亲历亲为,一双眼睛剔透雪亮,看破情人心肝。成海岩是何等样人?第一眼,他已看出端倪。只可怜他的宝贝女儿。

成海岩不语。这种天外飞来一笔的话,原也不需旁人来回答。他静等何忆苦的下一句。

何忆苦静默良久,叹息一声:“成先生,我把闻笙交给你了,只盼你不要伤她太多。”何闻笙是命定的劫数难逃,不在成海岩,也会在别的什么人手里。只求不要太多,已经于心足矣。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颤巍巍地向房间方向走。

闻笙要过去扶他,被他摆手制止:“我没事,你先回家去看看吧。家里有一阵子不住人了,只你袁婶婶隔几天去收拾收拾,别忘了顺路去你袁叔叔家道个谢。”

闻笙觉得父亲言行奇怪,呆在原地。

成海岩和闻笙一起走上绍兴中学家属楼的三楼。

有不少人看见他和何闻笙一起下车,他的车子又铁证如山地停在那栋旧楼下面。片刻之间,消息已传得纷纷扬扬,人人都知何老师的女儿回家来了,还带着男友,英俊富有,仿佛电影中直接走出来的人物。

虽然两人年龄颇有差距,然而英雄美人天生一对,明明白白摆在一起,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羡慕者有之,也不过人之常情,并没有酸溜溜地去诋毁。一方面是何家父女为人太好,另一方面也是,何家姐弟向来都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气质,只要脱离这小城,飞上枝头想来也是迟早的事,不值得太过惊讶。

闻笙拿出一个多月未曾用过的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心中有几分陌生的不安,生怕一打开门,看到的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熟悉的地方。

推开门,她轻叹一口气。还好,一切还是原貌。

成海岩环视四周。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老式单元房,空间狭小,寥寥几样家具,东西整理得很清爽。

正屋的墙上挂着一个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看起来已经年代久远。照片中的女子穿着八十年代的衣物,样子还年轻,弯眉秀眼,笑容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活泼亮丽。

闻笙看他一眼,轻声道:“那是我妈妈。”

客厅里的书架上排得满满当当。不用看,也可知卧室里也是相同情状。成海岩苦笑,不知何家父女过去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生活。何忆苦这个人,两袖清风不问世事,这种勇气倒也真是值得佩服。

虽是白天,但闻笙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走进从前的卧室,坐在床边,看着窗帘外淡淡的夕阳发呆。

成海岩随她进来,看这被帘子隔开的一半房间里,有一列小小的书架,一张小小的书桌。墙上悬着一幅圆篆,字体秀丽,然而功力只是普通,写的正是那四句《相思》。

他原以为是闻笙的习作,然而那纸张陈旧,似乎已经许多年。成海岩心中一动。

闻笙却忽然叹了一句:“还好,箫箫不知道。”

成海岩的目光落在这少女身上,她趴在书桌边上,不胜疲惫,嘴里却叹息一句“还好箫箫不知道”。真不知道叫人该怎样说她才好。

成海岩唤她一声:“闻笙。”

闻笙抬起清亮的眼睛仰看着他,轻声道:“谢谢你。”

成海岩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然道:“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用向我道谢。”

闻笙看着他良久,嘴角沁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任何时候,你说的话做的事,永远都是无懈可击呢?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多好啊。”

闻笙的眼泪落下来,她轻轻道:“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会怎样……”

可是,漫漫一生,是不是可以一直有人陪伴?闻笙觉得自己的心底深处,有一块地方,藏着与生俱来的孤单。要拿什么来消弥这种孤单?财富名利还是烟火俗生?每个人都为人生奔忙来去,是为了得到什么还是为了摆脱什么?

从何家出来,成海岩陪闻笙步行去袁楷家道谢。

成海岩没有来过绍兴。虽是旅游城市,然而毕竟是小城,又是古城,那种静谧的气氛和他所处的世界大为不同。青石板路,旧石拱桥,临河的老宅人家,晚风中招展的谁家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落寞中透出一些热闹的烟火气。

袁楷夫妇看见成海岩,惊异,然而也没有多说。因为有成海岩在,无形中气氛就比从前疏远了,不过是普通的道谢,寒喧。

闻笙感觉到,然而已无心理会。经历过重重风波,生命和昨日已相隔太远。过去的情谊,被封印在过去的日子里,空留美好,但已经成了镶在斑驳泥墙上的一幅旧画,不适宜在今天取下来。

闻笙只能淡淡地,看它们在自己面前渐行渐远。惆怅也罢,伤心也好,都不得出声阻拦。

他们驾车前往疗养院,车子仍然停在门口。然而闻笙看着那个门口,心中忽然惊怕,不敢进去。

成海岩和她在疗养院四周散步。绕着院子的后墙有一条河,不太宽,是典型的江南曲水。他们在那河边上伫立了一会儿,天光正好,小城的晚风拂来,沁凉中带着无限温柔。

闻笙的眼神,被那初秋之风吹得微茫。她看着成海岩,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么多年,我觉得太累太累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根本没有尽头,我只是个最无能的普通人,怎么能承受那么多?箫箫也好,爸爸也好,都只是孩子,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重量。我到谜城去,只是想逃开一小会儿,喘一口气。只是一时的脆弱,我并没有想要逃脱掉一切,为什么要这样罚我?”她用双手捂住脸。

成海岩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言。这是何闻笙的生活,没有人可以代她发表意见。成海岩不了解这种生活。每个人人生的重量都是不同的,每个人承受重量的力气也自不同,只有重与不重,没有可以衡量的标准。何闻笙早已不堪重负,而成海岩的世界却一直因为没有承受足够的重量而虚浮无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他轻轻拿开她挡在脸的双手,看到她满面泪痕。成海岩注视着那张沾满泪水的脸,吻了下去。

闻笙微仰起脸,在满脸的泪痕中接受了这个绵长温柔的吻。

不远的树影之后,站着一个俊秀如玉的少年,静静地注视着漫天夕阳下相拥而吻的一双人影。

江南小城的和暖秋风,寂静无声地吹拂过三人身边。

何闻箫转身离开。他来得不久,但足以听见何闻笙说的每一个字。他的姐姐,一直是温柔的,安静的,记忆中他所遇到的任何麻烦,都被她温柔似水地化解,她用整个青春年华整理着他们这个残缺家庭的柴米油盐,喜乐忧悲。他们父子女三人的生活一直平安和暖,何闻箫从未发现这只是姐姐费尽全力营造出的一个幻象。

何闻箫不知生活的重量,因为他被他玲珑娇弱的姐姐庇于羽翼之下。无论她怎样力不从心,但从未放弃过。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许多年来她的心里积藏了这么多的脆弱与悲伤。

她从未对自己说过。

红豆生南国(上)

闻笙和成海岩离开河边,去疗养院里何忆苦的房间。房间里却没人,看护员说有家属来,陪他去草地上散步了。

成海岩陪着闻笙找到草地那里去,从背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米色休闲外套和牛仔裤的男孩在陪着何忆苦,低着头,手插在裤袋里,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石子。他知道何闻笙有一个弟弟,看闻笙对他百般疼惜呵护,还以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没想到竟然这么大了。

闻笙惊异:“箫箫,你……你怎么回来了?”

何忆苦抬头看了一眼闻笙:“是我打电话叫他回来的,很久没看见箫箫了。”

闻笙听了这话,无端觉得怪异。箫箫和父亲并不亲近,倒不是没感情,而是两个人脾气不和,又都任性,向来不爱凑在一起。箫箫小时候从来都是巴着姐姐不放,不愿意和父亲待在一起。

何闻箫抬起清亮俊秀的眼睛看了一眼她身旁的成海岩,一声未吭。

何忆苦道:“闻笙,我今天想让你们陪我说说话。过了今天,你们姐弟俩就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成海岩温然道:“既然这样,那你们聊,我先告辞了。”他微微欠身,转身离开。

闻笙呆呆地看着他走出一段距离,不由自主地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成海岩停住转身,看着她微微扬眉:“怎么了?有事情要对我说?”

闻笙有些局促,轻声问:“你,你现在要回上海吗?”

成海岩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等她说下文。

闻笙微微低头:“你……你能不能明天才走?现在天已经黑了,开车不安全的……”

成海岩笑了:“谢谢你。”摸摸闻笙的头发,他离开。

他并没有回答,他走还是不走。

闻笙看着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再回到父亲身边,她觉得不敢抬头。然而何忆苦委实大将风度,什么话也没说。只有箫箫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地盯着她的表情。

姐弟俩陪着何忆苦在草地上散步。暮色渐深,霞云烧赤,晚风吹过江南的草木,凉意渐深。疗养中心本来没什么景致,算来算去不过是几架花木一坪绿草,外加山石数点而已,安排得也未必高明。但在暮色中看来,却有了和白天完全不一样的风致。

何忆苦忽然道:“你们闻闻,绍兴的空气多好。”

闻笙不吭。父亲一生中恐怕并未离开过绍兴,也无从知道别处的空气是好是差吧。

何忆苦轻轻叹息:“你们妈妈是个很活泼的人,但是却偏偏喜欢晚风。以前,我们俩常常晚上出来散步,也不特定去哪里,就在这小城里,沿着有路的地方随意地走。一边走一边说闲话儿,不知有多快乐。”

闻笙和闻箫都是一怔,记忆中父亲从未主动向他们提起过母亲。他们自有记忆起,便只来得及见母亲的照片,只听说母亲是生他俩时产后大出血而过世的。

小时候,看别人家都有母亲照料,独独自己家被笨手笨脚的父亲搞得一团糟,整天鸡飞狗跳,闻箫也曾问父亲妈妈在哪里,但很少得到回答。被问急了,也就给个零零星星的一半句,拼在一起,也得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等到再大一些,姐姐承担了母职,他渐渐地不再关注这个问题。

闻箫道:“妈妈到底是什么样的?”

何忆苦唇边微现笑意:“你们妈妈么……”

闻笙忽然道:“妈妈名字叫林琴,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古筝学生,还没有毕业就嫁给了爸爸。”

闻箫惊异:“姐姐你知道?”

闻笙看了一眼父亲,轻声道:“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几页妈妈以前的信。”

何忆苦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从你说要考音乐学院时,我就猜到你可能看到什么了。”

闻笙低下头不说话。

何忆苦叹息一声,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如今你也去了上音,也读了古筝,不管找到了什么,这个心愿总是该圆了吧。”

闻笙眼圈一红,什么也没答。出去走了一遭,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稚气,逝去的就是逝去了。她竟怀着一份追寻的心思去故地重游,也未免太小看人间岁月了。行走在上音那陌生的校园里,她其实一片茫然,因为她并不知道母亲还在的时候,上音的校园是怎么样的。

她只能凭空想象,当初,她的母亲,犹是青春年少,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走在她曾经走过的路上,也许就是在这条路上遇见她的父亲。他是音乐教师,而她是学生,就此谱出那个年代少有的一曲恋歌。

然而一切毕竟只是想象。闻笙曾经以为到了上音,她对母亲的种种想象就会被落实。但事实证明是她想得太浪漫了。

闻笙更没有想到的是,原来父亲早就看出她的想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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