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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着日期。那么,当年意芊被带走时,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谁会想得到呢?她那种身体状况,竟还可以当个母亲呵!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四肢瘫痪又大腹便便,她是如何捱过的?他可怜的意芊,生产完四个月就与世长辞,她一定很努力要为他留个后,才不惜牺牲自己,而他却无法陪在她身边。这事实几乎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他望着已经长大的小意芊,难怪觉得她面熟,这女孩像佳清和佳洛,有俞家女孩天生的娇贵气质。
但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这秘密竟藏了二十年,老天太无情可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德威忍住激动问。
“方灵均。”她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话阻在喉间,就是出不了口。
灵均看他英挺出众、温文尔雅的气质,绝非一般男子。他那出身良好、谈吐不凡的模样,仿佛曾经见过。她唯一认识的权贵人士是俞家,……哦!她想起来了!在倩容的婚宴上,她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她还赞叹俞家三兄弟的魅力由老大开始……
她惊呼出来说:“你是俞智威的大哥,对不对?”
她怎么知道他的?德威把“父亲”两个字吞回肚子里,小心地问:“你见过我吗?”
“就在俞智威和倩容姊的婚礼上嘛!”灵均很简单地解释说:“倩容算是我的干姊姊,也算我外婆的干孙女。没想到你是我母亲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既有这一层关系,德威就不能不顾虑泄密的后果。灵均是他的女儿,他多想认她,但若是过于莽撞,反而会害了她。
于是他换个方式说:“灵均,你晓得你的父亲吗?”
“我外婆说过,他和我母亲同一年过世的,你认识他吗?”
谎言!但从另一个观点看,的确不假,因为意芊死了,他也死了!
但此刻他只能点头说:“他是个好人,非常爱你和你的母亲。”
“你再多说一点好不好?”灵均乞求地说,“几乎没有人愿意提到我父母,仿佛他们是个禁忌话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多么敏感的女孩子!德威迟疑一会儿,说:“我也不太清楚,你从你母亲姓方,你外婆怎么说呢?”
“我不从我母亲,我父亲也姓方呀!你不记得了吗?”灵均瞪大眼睛问。
他呛了一下,杏霞又去哪里找个姓方的人头顶替他呢?难怪这话题要成为禁忌。
为怕穿帮,他赶紧说:“我这次来,是要祭拜你的母亲,我找你们找了好久了。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就在附近的庙里,但她没有坟,只是骨灰坛。”她说。
骨灰坛!那正是他要的,寻觅多年,终于找到意芊,而更令他惊喜的是,他还找到他们的女儿。
他仔细端详灵均,想更了解她、关心她,参与她未来的生活,他问:“你外婆去世了,现在就你一个人吗”
“不!我还有阿姨,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等于是我的妈妈。”灵均说。
“阿姨?”德威迷惑的问。
“我母亲的妹妹呀!方以缘,你听过吗?”她说。
“不!我记得意芊是独生女,什么时候又多个妹妹了?”他实在想不透,但杏霞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或许又到哪儿去认个义女了也不一定。他问:“她结婚了吗?”
“没有,她抱独身主义,一辈子要和我相依为命。”灵均说:“对了!如果你想知道我母亲的事,倒可以和她谈谈,她和我母亲感情极好。”
那更奇了!他与意芊相知相守的岁月里,从没有听过方以缘这个人,或许她真是后来才出现的,想必对意芊临终的一年相当了解,甚至很清楚他是灵均的生父。
“我是该和她谈谈,她在家吗?”德威问。
“她去庙里静坐了。”灵均说。
“你该不会也吃素吧?”他想到问。
“我吃蛋,也喝牛奶,偶尔吃一点鱼,这是我阿姨坚持的,她说我需要蛋白质。”她笑笑说。
由这段话,德威更确定方以缘熟知他和意芊的事,她采取了他的方式来抚养灵均,想必这是意芊的嘱附。想到此,他又一阵慨叹心酸。
“啊!糟了!我答应阿姨要带些蔬菜上山的,怕要来不及了。”灵均说着,忙回到园里搬出一箱菜。
“我来帮你。”德威脱下西装说。
“我搬得动!何况弄脏你的衣服,才划不来呢!”灵均说。
她很难想像俞家人下田耕种的样子,尤其是德威,一向高高在上,做苦工粗活,门都没有!
“我可以载你去山上。”他仍满脸殷勤的说。
“你不必上班吗?”她蹩眉问。
“我是老板,你忘了吗?”他笑着回答。
他笑起来真好看,虽是多几条皱纹,仍掩不住岁月的痕迹,但那股中年男人沉稳的魅力,又是灵均周遭的小男生所不能比的。
她忍不住回他一笑说:“好吧!我搭你的便车,你可以顺路去祭拜我母亲,也许还能和我阿姨讲几句话呢!”
德威随着她,由后们进屋。她去清洗,他就四处看看。
多雅致的房子,墙是清一色的白,若有摆设,也都用淡绿或淡紫的色调。穿过小小的厨房,长廊旁是榻榻米的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把墙上几幅压花画也衬得清灵飘逸。
最前面是客厅部份,但已改装成佛堂。佛像、木鱼、香烛、团蒲、莲花灯,样样不缺。坛座两侧,还挂着“因果经”中的四行字。
诸行无常
是生减法
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室内近门的一端,摆着几张藤椅,以待来客。一盆绿竹,同色的软势,墙上是一首古诗,出自万庵柔禅师
忆昔春风上苑行
烂窥红紫厌平生
如今再到曾行处
寂寂无人草自生
德威不禁看呆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方才一路行来,那种心情的悸动。他走遍世界,住过豪宅、访过皇宫,但都没有像这小小的篱舍,让他有回到家的感觉。
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有意芊的味道、意芊的影子,如走遍千山万水,终于看见伊人在梅树下,盈盈而笑。
但怎么可能?意芊已死了二十年,若有魂魄留驻,也不该在岁月的剥蚀中,还如此鲜活。他摸着竹叶、藤架,蛰伏了许多年的哀痛,又寸寸翻上心头。
脚步声传来,他头也不回地问:“这些都是谁布置的呢?”
“大部份是我阿姨。”灵均回答。
“她准备要出家吗?”他又问。
“她说出家要缘,而她缘份未到。”灵均轻快地说:“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方以缘、以缘……二十年来第一次,他对意芊以外的女人,产生强烈的好奇
他非常想见见这个方以缘,她以青春养大他的女儿,又带着意芊特殊的风格,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在开车上山的途中,德威乘机多了解灵均。
她说自己是大学园艺系的学生,从小就喜欢玩泥土,看花开花落;又说以缘在公家机关上班,她们就靠她那份微薄的薪水维生;外婆生前爱为一些善男债女算命解困,正好存了她的教育费用。
“我们虽然物质不丰,但精神上却很快乐。”灵均不断强调着。
“你自幼无父无母,会不会有所缺憾呢?”德威问。
“曾经有一阵子是很不平衡啦!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我连我爸妈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概念!”她说。
“她们都不拿照片给你看吗?”他十分讶异。
“外婆说,我爸妈病得很难看,所以把照片都毁了。”灵均露出少有的惆怅说:“我就一直哭一直闹,后来阿姨说,看我自己就好,我长得就像我妈妈。”
“事实上,你比较像爸爸。”他脱口而出。
“真的?”她眼眸发亮的问:“我爸爸是不是很高大英俊?他是很爽朗,还是很有个性呢?他酷不酷呢?”
“如果我说你爸爸和我是同一类型的,你会不会失望呢?”他故意问。
“那就太酷了!不过,你似乎太过年轻了!”她笑得眼都弯了。
“我不年轻了,四十四岁,足够当你父亲了。”他忍住了想摸摸她头的冲动。
“你有那么老吗?真看不出来那!”她上下打量他说:“我正愁怎么称呼你呢!俞先生,太拗口了;我称俞智威一声姊夫,而你是他大哥……”
“你就叫我叔叔吧!毕竟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他打断她说。
“那辈份不就全乱了?真是复杂!”她伸伸舌头俏皮的说。
他又笑了,一个上午,他就笑去了一整年的份量,和灵均在一起,心情就特别开朗,是见她如见意芊吗?
今天是周末假日,山庙停车场有不少朝拜的车辆。他们沿着斜坡小径往上走,远远就看见淡黑拙朴的佛殿建筑,插入蓝天的飞手,悬着铜铃,有几只雁鸟盘旋。
德威在灰石地走了几步,见来往的人群,便说:“我先去祭拜你母亲,可以吗?”
“灵骨塔就在那片林子后面。”灵均指着方向说“我先把菜送到厨房,再带我阿姨去找你,我们也好久没祭拜妈妈了。”
两人分路行进。德威穿过有些焉僻的杂林,树开始枯凸,叶落之地。他低头遗过一矮丛,再抬头,就看到那孤零零的高塔,塔之后,堆散着垒垒的荒坟。
小小的祭堂十分阴暗,长期灯欲明不明,大铜炉中有香纸灰,也有几片落叶,见不到招呼的僧尼,德威自己绕人塔内。
四周都是死亡的人,随着年代愈远,甬道也愈黝窄阴森、二十年前的牌位,他只能借着塔顶的幽光,慢慢寻找。
有了!方意芊存骨。
大理石白坛,没有照片,没有生卒年月,另行细细的字,显得特别凄凉。多少年了呀!德威抱下那白坛,双手蒙灰,从不轻弹的泪,已流到坛上。他最爱的人,就封在这方寸之间,呼不出、唤不到,只徒留人梦碎心碎!
不能没有她,却苟活着;不能分离,却天人各自飘零;彼此相克,却永世难忘;切切相寻,却生死两茫茫呀!
再哭,都是早已流尽的泪。
他温柔地擦拭着骨灰坛上的灰与泪,就像当年为意芊细心地擦澡。陈年的灰尘;脏了他的衬衫和脸,此刻他已不是坐在总裁位置,指挥若定的成功男人;整个人生,就在这天涯一角,承载的只有痛入心底的失意和憔悴。
他一步步将“意芊”捧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带她回家,在枕畔日日相伴,但要如何对灵均她们提起呢?
或许应向黄泉及灵塔之神报备一下,谢谢他们多年来照顾他的妻子。
他把坛放在掌心间,跪于神坛前,默默乞求。
风飒飒吹过林间,大小叶片互响,像在传递从遥远处来的讯息,然后窘牵的脚步声,如此轻,仿佛月光拂照。
一个女人,长发、白衣、黑裙,缓缓走来,她的脸素净得如久远前的一张照片,未经尘世,说不出年代,也说不出年纪。
她听到了一阵梗在喉间的哭声,如受伤的野兽;她僵住了,多年以前常在她耳畔心间的,徘徊不去,是迟来的悲伤吗?
她看到灵骨塔,也看到了那个伏跪的背影,悲伤果真就在眼前。
她不敢动,但突来的晕眩,使她扶住一棵树,待满天暗星消逝。
不寻常的声响让德威回过头,她看见她了,眼睛张得极大,“意芊”落在地上,发出碎裂声。
他眨眨眼又摇摇头。是梦是幻?是人是鬼?意芊竞站在那里,容颜一如昨日,双脚能立,双手能握,亭亭而立,如他记忆中的姣美水仙……
“意芊……”他向前走,却脚步跟能。
突然,日越树梢,天明澈大亮。
灵均跨步而来,人才到,就选出一阵银铃笑声,她换着他的意芊,对他说:“这就是我阿姨,方以缘女士。”
她又亲密地赖着阿姨说:“这位是俞德威先生,他是倩容姊的大伯,说是我母亲的好朋友,你认得他吗?
以缘尚未回答,德威就用怪异的苍白说:“她认得我。”
以缘只是望着他,眼眸深不见底。他终于在混乱中抓回自己,原来以缘就是意芊!
他又向前走两步说:“灵均,我能和你……阿姨单独谈谈吗?
远远鸣起悠回的寺钟,灵均说:“要吃斋饭了。
“我们不吃。”德威又走近一步,抓住以缘的手臂。
以缘战栗了一下,用极轻的语调说:”你先去吧!师父或许需要帮忙。”
“好吧!”灵均扬扬眉说。
灵均离去后,树林又暗下,像另一幕。
德威急促地摸着以缘的手脚、身体、脸,是温热健康的,他激动地说:“天呀!你没有死!是老天怜我,把你交还给我!”
他抱着她,那么紧,一刻都不愿意放开。
以缘不禁歉吁,眸中的热,原来是泪,一旦流下,便无法断绝。
仿佛又回到那窄小的公寓,恩爱相依的年轻夫妻,情深义重,恨不能融人彼此……但那岂是昨日?以为只是数小时的离别,竟忽忽跨越了二十年的岁月,能不令人痛哭吗?
她摸着他的发梢,已无当年的细柔;肌肉刻着沧桑,耳鬓有几丝白发,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