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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房子,茅草屋顶,一张木桌、两张木椅,两口小窗,一盆火。屋子不大,大概只容得下两、三个人在里头活动。
窗子和门都微掩着,只开了一点点隙缝,好让空气流通。然后,她眼波流转,注意到桌上的一柄长剑。
银蟠剑。
那么,不是梦了?
他真的在这里?从遥远的边关赶了回来……
依稀记得,昏睡中,有个人细心地照顾着她。替她更衣、拭汗,原以为是秧儿代劳的,却没想到有可能是他……
他为何要这么做?
正想着这问题的时候,屋门被缓缓地推开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走了进来。
在他细心地重掩上门时,她瞥见外头仍下着纷飞的白雪。而他却冒着风雪,在外头熬药?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喉头处漫淹上来,她强忍住那股滋味,意识到胸腹上那道伤口所带来的疼痛,直到他挺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那疼痛都未稍稍减轻。
“醒了?”不算是个问句。她的眼神已经恢复明亮,他知道她是真正地清醒过来了,而不只是前几日受困于高烧中,时醒时睡的发出呓语。
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他伸手碰触她的额头,测试她的体温。高烧已退,应该就没事了。
不知道该不该躲开,他碰触她的方式似乎太过熟悉。她只好问:“这是哪里?”
“沈大夫的家中。”他说。“你差一点就走进了鬼门关里。”轻描淡写的语气中,有着无法错认的关切。
“那么,我得谢你……”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惊慌起来。“我来这里几天了?”
“今天是第六天。”
她脸色瞬间发白。“得赶快回去才行……”挣扎着从棉被中起身,想要立刻回到凤天城中。
但他轻轻将她按了回去。“别急。你伤势还没有痊愈,不要勉强。”
她执拗地摇头。“我一定得回去。”又挣扎起来,双脚才刚刚接触地面,还来不及站起,她就已经软倒在地,并为自己的虚弱感到讶异。
卫齐岚在她跌倒前,赶紧将她抱回床上。“坐好。你现在还不能走,直到你的伤势痊愈为止,你都不能离开。”
她虚弱地抗议。“但我——”一天不回去,她身分就多了一分被揭露的危机啊。
然而他只是站在床前,一双深邃的黑眼幽幽地看着她。随后他端起那碗药。“喝药吧,喝完药,会好得快一些。”
她并不愚昧,知道他说的没错。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痊愈。
接过药碗时,两手几乎捧不稳那轻轻的一只粗瓷药碗。
他在她弄翻药碗之前接过来,同时间坐到她的身边,让她能够舒适地倚着他的身躯,不需要费力支撑住自己。
与他贴近之际,她脸颊微红,却只是说:“谢谢。”
“不用谢。”然后他拿起汤匙,开始一匙一匙地喂她喝药。“忍忍,药很苦。”早先,他已经尝过。
确实很苦。但不能不喝,她勉强自己喝下去。闭着气喝完苦药,这才问:“你怎么知道?”
他收好药碗,离开床边。
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追问:“你怎么知道药很苦?”
卫齐岚怪异地清了清喉咙才说:“因为早先你一直喝不下去。”他只好一口一口地喂她。
那么她后来是怎么喝下去的?意会到他的话背后的意思,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眼下这情况是这么地令人尴尬。
在他俩都对她的身分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
尽管他体贴地没有当面戳破她的身分,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依稀,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轻声问他:“你怎么跟大夫说的?”
这名大夫会大方到把一间房子借给他们住,可见得跟他颇有交情。他究竟在人前是怎么说的?会不会泄漏了她的身分……
“不要担心。”他端了一碗水给她润喉。“沈大夫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知道……我是女儿身?”她声音略微颤抖地问。一定的,毕竟是大夫医治了她。他一定早就发现她是……
他很明白出她在忧心什么。“他只知道妳是我妻子。”
她猛抬起头来,差一点被水呛到。
他失笑,接过她手中的碗。“当我妻子真有这么不容易吗?潇君。”她倔强的表情使他万分无奈。
她讶异地沉吟了片刻。“我现在……不是秦潇君。”不再是了。
他摇摇头,更正地道:“不,你现在是,离开这里以后才不是。我想在这十天之内,还不至于有人发现你不在尚书府中的事情,所以这几天你就先安心在这里静养吧。”
他使她说不出话来,只好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卫齐岚摇头笑了笑。“不要紧,你在梦中已经说了不少,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你不用说也没关系。”
她因此吓了一跳。“我、我说了些什么呀?”
他专注地看着她,斟酌地回答:“你说了很多你的抱负。”
“就这样?”她怀疑。
为了解除她的忧虑,他继续说:“你还说了很多你的计画。”
“还有吗?”
“还有,你想沐浴吗?”
啊?“什么?”
“我在外头的炉灶上烧了一锅热水,如果你想梳洗一下,我就去把水提进来。”
他说得那么自在平常,使她无法说不。特别是在他提议到沐浴这件事之后,她就注意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过了,她的身体和头发都有些粘腻感……这让她渴望起一桶干净的热水。
“好,我想梳洗。”她说。
他兀自微笑,转身去外头提水,仿佛为她准备一桶洗澡水,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似的。这使她突然有些不懂他了。在她昏睡的这几天当中,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她蹙着眉回想着这几天来那混乱的记忆。
没多久,水来了,被倒在一个浅浅的大木盆里。
但是他没有离开,反而还逗留在屋里,像是打算协助她入浴。那使她心慌意乱。“你不走?”她暗示地问。
“我怕妳摔跤。”他说。
以她现在虚弱的程度,确实有可能。“那么等我真的摔跤了,你再来帮我。”
“我可以转过头去。”他说。还是不离开。
“你可以站到门外去等。”她毫不退让地说。即使曾为夫妻,但他们不过是有名无实的那一种。在分别那么多年以后,她不认为自己能逾越了那道分际。
“外头在下雪。”他说。
她从窗缝瞥了一眼屋外的雪景。心软了。“好吧,你转过身去。洗好了我会叫你。”
他点点头,转过身去。他屹立的站姿使小屋的屋顶看来更为低矮。
事实上,会坚持留在屋内,并非因为怕冷,而是担心她。然而他也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曾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所有接触,在她恢复清醒后,变得有一点令人难为情,仿佛是两个陌生的人同处一室。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礼貌地走开。总觉得一旦真的走开了,那种生分,会使他与她从此形同陌路。
她站在浴盆边,没有立刻宽衣入浴。在确定他不会转身后,她才缓缓地脱下身上唯一裹身的一件单衣。不敢去想是谁为她更衣的。
他出声时,她正好踏进澡盆中。澡盆很浅,根本遮不住什么东西。她吓了一跳。
但他没有回过头,只是说:“别让伤口碰到水。”
她松了一口气。“我晓得。”然后才开始小心地沐浴。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处境已经太过亲密。这个男人,若非是她的丈夫——曾经是她的丈夫——她能允许他在她梳洗时,站在三尺以外吗?
屋里有火盆暖着空气,因此并不冷。她想尽可能洗快一些,但是热水的蒸汽烘暖了她的脸,使她舒服地轻叹出声。而无力的手脚也只能缓慢地动作着。她因此洗得很慢。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但敏锐的听觉却无法避免地听见了她的叹息声与细微的水声。从头到尾,他都得紧紧握住双拳,才能克制住自己勃发的情欲。过去他从来不曾寻求过女人的安慰,而被讥为“圣人”,他也曾真的以为自己不需要……再者,他已经有一名妻子等在家中……只是过去他不曾好好地看过她。
但现在,当下,就在他的背后,他的妻裸身沐浴,一种只属于夫与妻之间的亲昵感笼罩在屋舍中,任凭屋外大雪纷飞,都无法稍减他胸中的热。若不是爱上了这名性格刚烈坚毅的女子,或许他仍能心如止水吧。然而遇上了她,动了心,今后将如何才能掩饰住这份情动?为此,他失笑。是他心甘情愿放她去飞的,怎能再强求她回到他身边?
在天空中,她是一只自由的鹰,得以自由飞翔;在他身边,她只会是一名普通男人的妻。他舍不得不放手,却又因放手而心头作痛。
水声停息不久,她松松穿上衣服,站在他身后。“你可以转过来了。”她唤他,沐浴后的脸庞微红,看起来比先前稍有精神一些。
他转过身,看见她已经洗了发,一头没能完全扭干的头发正湿漉漉地滴着水。
“你会着凉。”他大步走上前去,将她带到火炉边,坐在一张凳子上烤火,同时拿来一条长巾,开始擦拭她的长发。
他不自觉对待她的方式,宛如她是他的妻。虽然事实上,她是。
她发觉到了,并为此心慌意乱不已,但没有出声打扰他的动作。因为一旦说出,就难以闪避那被点破的事实。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假装。
他为她擦干头发,让火烘干她的发丝,就在她舒服得差一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时,他取来一柄木梳,开始细心地梳理她的头发。
那让她想起一首少年时读过的诗。
夙昔不梳头,发丝披两肩……
她为此热泪盈眶。
为何是现在?在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单纯的夫妻相守的现在?
仿佛了解她的思绪,他轻声唤她。“不要哭,我不会挡你的路,但是现在请让我照顾你,这是……我欠你的……”
她眨去泪水,按住他的手。“你没欠我。”
他不作声,也没再反驳她。已经太晚了,如今再争辩谁欠了欠,的确已经没有必要。他重新执起木梳,细心梳理她的长发,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片刻后,她累得睡着了。安顿好她,他去唤来沈大夫,听诊过后,他背起弓箭,到雪中去猎兔,打算为她炖一锅滋补的肉汤。
与她相处的时间所剩不多,他的心就像白雪一样的清朗。
再度醒来时,她看见他正坐在门边,手执一柄匕首,在剃胡子。
一锅肉汤在屋外临时堆起的灶上闷煮着,飘出阵阵香味,她感到有些饿。
察觉到她的动静,放下匕首,他瞬间来到她身边。
正伸手要搀扶她,但她摇摇头。“我已经好很多了。而且我要去解手。”
他胡子剃了一半的脸颊上,竟出现一抹可疑的红晕。
怪哉,大将军也会脸红吗?
她笑了笑,却没料到他会一把将她抱起,使她倚在他温暖的怀中,他竟说:“我带你去。”吓坏了她。
“不、不用,这种事……”她的拒绝拗不过他的坚持,他打了一把伞,带她去屋外的茅厕。待她解手完毕后,站在雪地上的他,脸上又满是雪花,颧骨上有被冻伤的痕迹。
她忍不住笑了。
如果现在的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而他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的话,或许他们真能试着平平凡凡地过一生吧。至少她不曾听说过,有哪个丈夫会打理妻子解手私事的,他却毫不避讳地做了,甚至做得那样坦荡荡,使她哑口无言。
“唉,你……”她轻叹一声,就融化的雪水洗净了手,却差点没被冻着。“好冷。”她低呼。
他笑出声,将伞交给她,抱起她回到雪天中仿佛已然遗世独立的小屋。
“沈大夫先前来看过了。”他告诉她:“他说你伤口事小,但内腑因为伤毒的关系,需要再静养几天,等你能离开时,我再送你回去。”
原以为她会反对,因为先前她一直急着想离开,以免身分被政敌发现。却没想到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只是沉吟了半晌,没有作声。
他立时明白,她不再反对留下来养伤了。
他因此松了一口气。“想喝点汤吗?”
她点头。看着他脸上剃到一半的胡子,又开始想笑。
但回过身去端来肉汤的他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他盛了一碗肉汤递给她,看着她一口一口缓慢地进食。
“妳好很多了。”仿佛要安定自己的心,他说。先前刚回京时,看见濒死的她,差点夺去他的心神。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这是新鲜的肉!”她尝出滋味来时,有些讶异。“这种大雪天里,沈大夫真是好心。”一般人家在冬季里,大多是吃腌制的肉类的。
见卫齐岚没有回话。她顿了一顿,看见角落里的弓箭,终于领悟。“是你为我……”在大雪天里去打猎?
他摇摇头,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