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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刚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一时又想,这样也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像战时情侣,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难卜。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也许数十年已经过去,尘满面,鬓如霜,面对面可能也不再认识对方。
邓宗平终于找到宦楣,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声喂,立刻说:〃我马上过来。〃如释重负。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抛下母亲及工作随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个周末紧张得食不下咽。
问她家佣人,一味说小姐不在家,问许绮年,又不得要领,邓宗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抱着电话机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时致电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电话,他几乎没流下泪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嘱咐秘书该日不再与任何人接头,便直奔电视台。
他到的时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话不说,自己招呼自己,端过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看她做工。
新闻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认识律师公会会长邓宗平,见他逗留一段那么久的时间,满以为他来交待什么大新闻。
老赵平白兴奋起来,问宦楣:〃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问问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会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只得税:〃他只是来请我吃中午饭而已。〃
老赵一怔,只得说:〃我的天,要这样苦候才能获得一饭之恩?难怪许绮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不禁露出一丝难见的笑容,〃你想同许小姐共餐?老总,包在我身上。〃
老赵满面红光,〃这话可是你说的。〃
〃决不食言。〃
老赵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岗位上,轻轻跟邓宗平说:〃如果你不想我尴尬,请先到外边等等,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你是个风头人物。〃
宗平若无其事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何用请我避席。〃
〃我不会失踪的,宗平。〃
〃是吗?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会这样想。〃
〃宗平,我有满桌公文待办。〃
宗平温柔地看着她,〃现在你也明白什么叫工作了。〃
宦楣叹口气,〃好,请出去谈,两时正我非回来不可。〃
她瘦得如一只衣架子,长袖晃动,胳臂极细极小。
刚巧坐她身边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块头,肉腾腾,转身的时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后颈脂肪层层堆积涌起一如肥佬,如此对比,更显得心惊肉跳。
一个人,如何会衣带渐宽,不足为外人道,如何竟囤积了一身肉,更不足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说;〃周末你很忙哇。〃
〃我去看宦晖。〃
〃他回来了?〃邓宗平大吃一惊。
〃不是,他没有。〃
〃你到纽约去了?〃
〃仿佛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
〃那人竟然指引你做那样危险的勾当!〃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你可认识我老板赵某?看样子他打算追求许绮年,是本年度惟一好消息。〃
宗平恻然,表面上宦楣还要装得这样平静无事,而且演技逼真动人,若非双眼中红丝出卖她,谁会猜到她内心凄苦彷徨。
〃你准备好没有,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宗平你最奇突的习惯便是挨义气,记得吗,当年为着一宗警察殴打小贩案……结果打人的原来是小贩,一场误会。〃
宗平也一语双关的回答她:〃彼时我年轻,现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宦楣回答:〃再过几年,你就会觉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
〃不会的,到了一个年纪,人会停止生长。〃
宦楣只得笑,〃我要走了。〃
〃慢着。〃
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看着宦楣黄黄的小面孔,想到与这个女孩子相识十载,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最后还是有缘无分,不禁黯然销魂。
他终于说:〃多吃一点,太瘦了。〃
宦楣当然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欲语还休,索性取过手袋回公司去。
过两口,许绮年到宦家来吃饭,闲谈时说:〃你学做月老替老赵拉线?自己身边有人倒看不到,别错失良机才好。〃
宦楣知道她指邓宗平。
〃大家自小一起长大,性情脾气都有一定了解,难得的是,分别这些年,他身边无人,你也一样。〃
宦楣夹一箸菜给她:〃多吃饭,少说话。〃
〃是因为自尊心作祟?〃
〃哪里还敢讲这个,我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我不明白。〃
宦楣亦没有解释。
宦太太过来问:〃你们在谈什奇+書*網么,津津有味?〃
许绮年连忙站起身,〃当然是讲男人。〃
宦太太说:〃毛豆外游那么久,也该回来了,你们怎么不跟他去说一声?〃
宦楣与许绮年面面相觑。
天气回暖,宦楣记得很清楚,去年这个时候,伊与兄弟,甫自外国返来,彼时宦家,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只有十二个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发生几许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华烟消云散。
原来才短短十二个月。
下班,她约了小蓉见面,在电视台门口等计程车,一辆白色小房车渐渐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机将车门打开,宦楣连忙退开一步,以为身后有人要上车。
司机是个年轻人,探出头来,看牢宦楣,〃宦小姐,我有宦晖的消息。〃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灵活多少,立即跳上车去,关上门。
司机一边驾驶一边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镇静,身经百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刺激她失常。
〃小聂叫我来告诉你,宦晖考虑返来自首。〃
宦楣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如释重负,低头不语,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车子往郊外驶去,宦楣看着窗外风景,过一会儿问:〃几时?〃
〃快了。〃
〃谢谢你来通报。〃
〃还有,小聂让我问候你。〃
〃他好吗?〃
〃好得很,只是魂不附体,〃年轻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个叫妹头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两杯,总听到他喃喃叫‘妹头妹头’。〃
宦楣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年轻人十分活泼,问道:〃宦小姐,妹头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错了。〃她没有撒谎,确是他听错,她不叫妹头。
年轻人有点意外。
宦楣见他性格开朗,谅他不会介意,于是问:〃你是翼轸的接班人?〃
〃翼轸?早已结束,我在君达公司上班。〃他笑。
〃君达?也是一间出入口行吧?〃
〃可以这么说。〃
过一刻宦楣问:〃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言语。
倒是年轻人,同她熟络得不得了,又说:〃小聂这次调回总部,要接受处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点点头。
〃他对你关注过度,引起上头不满,现在停薪留职,赋闲在家。〃
听年轻人口角,他们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业毫无分别,是的,也许统统是一份生计,做惯做熟,与做公务员完全没有两样。
〃因为这个缘故,总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轻人忽然说:〃我不是个人才,我说话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来。
车子停下来,〃我恐怕要在这里放你下来。〃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谢。
一转头,小小白车已在车龙中消失。
宦晖要回来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这是好消息抑或是坏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类聚,也只有梁小蓉与她境况相仿,可以互相交换意见。
但是小蓉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对象,据说,对方并不介意梁家过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会说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悯人,表示不介意,宦楣决不接受这种嗟来之食,宁可饿死。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稣一个人会得爱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个要求:安安乐乐地做一个罪人。
她不要邓宗平来了解她。
到家一开门宦太太自露台转过身子来:〃眉豆,看是谁回来了?〃
宦楣吓一跳,宦太太身后站着艾自由。
宦楣先是觉得恍若隔世随后连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么先回来了,宦晖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难为你了。〃
〃现在说这种话也不计分,〃宦楣急问,〃宦晖是不是要回来?〃
自由点点头。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广场看见你之后,心如刀割,整家的担子要你负起,于心何忍,他决定回来,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抚摸自由的脸,〃你们有没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亲他——〃
〃都知道了,宦晖不再愿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过来说:〃自由说毛豆要返家,你们的父亲呢,为何不叫他一声?〃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着一贯坦率,清清楚楚的说:〃伯母,宦伯伯已经去世了。〃
宦太太瞪着自由,呆了半晌,过一会儿,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似,自言自语道:〃房间要整理整理,人要回来了。〃
自由无奈,静静坐下。
宦楣只得与她闲话家常:〃你晒黑了。〃
〃我们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得在后园晒太阳。〃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点浮肿。〃
〃脾气很坏吧?〃
〃刚相反,一句话都没有,下午三点钟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够便看球赛,然后乖乖睡觉。〃
〃你呢,觉不觉得沉闷?〃
〃害怕多过沉闷,每天只能睡三数小时。〃
〃你对宦晖真好。〃
自由微笑,过一会儿说:〃他决定这件事之后已经放下酒瓶。〃
〃你会等他?〃
〃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实在不少,现在已经面临大结局,当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着自由,这个女孩子,对宦晖毫无保留,如果宗平……但这样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弃所有的社会责任之后,他也不再是邓宗平。
〃眉豆,我认为你应该出国寻求新生活,伯母由我来照顾。〃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么可以推卸责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诉宦楣:〃有没有人同你说,你半夜不住梦吃,并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静。〃
自由摇摇头,〃你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宦楣发呆,过一会儿她说:〃我在长智慧齿,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铺太硬或是临睡前看过恐怖电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约了邓宗平大律师今午见面。〃自由告诉她。
宦楣一怔。
〃他已经接下宦晖的案子。〃
宦楣心头一宽,鼻梁正中发酸,她用手捂着眼睛来揉。
〃都说他是最好的人才,我觉得宦晖会有希望。〃自由站起来,〃我想回娘家看一看。〃
宦太太在一边提点她:〃你可别空手去。〃
自由笑了,转身向宦楣,〃你呢,有没有约?〃
〃今日休假,我回床上去。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
宦楣已经忘记那些劳什子星群,也久已没有心情打开小说,最近掌心长出薄薄一层茧,拎公事包也是粗活。
她瞪着镜内的宦楣半晌,纲细观察她的五官,到后头来,发觉镜中人嘴唇不住颤动,像是无法控制细微的神经系统。
宦楣逼于无奈,竟然笑出来。
下午,邓宗平与两位女士商谈良久。
宗平声音很低很温和,〃宦先生经已故世,宦晖一人串谋讹骗之说有争辩余地,他一回到本市我就会代表他。〃
宦楣问:〃你接受聘请,是因为自由出面的缘故?〃
他摇头。
宦楣轻轻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邓宗平苦笑:〃你是全市惟一对我投不信任票的人。〃
宦楣说:〃请把故事告诉我。〃
〃这是我同聂君的协议。〃
〃你与谁?〃宦楣大吃一惊。
〃宦晖想知道他的前途,通过聂君与我商议,我欢迎他回来接受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