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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认识路,也不认识地方,只知这里是离京城十数里的郊外。
什么人也没得呼救,他拼命跑、拼命跑,往有遮掩的树林里冲,娇贵的身子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动作。他的心口因喘息过重而胀痛起来,他什么也听不到,脑中只有自己过于急促贲窜的呼吸。
几个黑衣大汉连串吆喝杀来,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的机会,只清楚自己若是无法逃离,将在今日命丧此地!
这么冰冷的一个认知,让他脚步一乱,整个人不小心跌落突然出现的窄坡,从短急的陡坡一路滚着,尖石刺着他的肩背、颊面、胸腹……然后坠入溪沟。
他没了知觉,也不晓得经过多久。
再听见搜寻的人声时,本来明亮的天色已要逐渐转暗。
他躺在阴冷潮湿的狭沟内,动弹不得。
身上沾满污臭的烂泥,四肢仿彿从躯干脱离,他就像具半死的尸体横陈当场。
飘荡在清醒和昏眩之间,他犹如蒙胧作梦。
是谁要他的命?是谁?
始终来回在不远处的怒喝和踩草声响,让他猛地异常笑起来。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那些家伙蠢得要死,他就躺平在这里。要来就来啊!
喉部干裂无力,使他发出的笑声只有微弱又难听的“嘎、嘎、嘎”数次。
这个狭隘的溪沟被掩盖在层层宽阔树叶之下,若是没有碰巧踩空,根本不会注意到地面藏有玄机,加上刚好处于边位,非要仔细观察才能发觉。
因此,寻找的声音再次往其它方向。
不晓得过了多久,入夜之后开始寒冷,他却全身发着如火烫的高热。
腹部因空绞而呕出几口酸水,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彻底丧失,难受地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去。
忽昏忽醒,天黑又天亮。宛如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一阵轻细窸窣的摩擦声出现,摇晃的晨阳洒落他干枯苍白的脸容,刺痛他的睫。
一日一夜,那些愚蠢的家伙总算找到他了吗?
要杀他了吗?
他再无法像之前那样笑出来。
脚步愈来愈近,几乎就在身旁,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大如擂鼓,双手发冷。
原来……他不是不害怕的……
一阵强光突然照射而来,他睁不开眸子,只隐约感觉有黑影就在他面前。
左腿猛袭的刺痛让他就要昏厥过去,意识即将被扯入深闇之际,他似乎见到那黑影靠近自己,轻轻地喘气喊了声:
“少爷。”
第五章
热!
好热!像是在地狱里受泼油火焚般的热。
他热得感觉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烧而褪去一层皮毛,暴露出狰狞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热剧痛,像团火球缠绕包围,让他忍不住呻吟挣扎。
“没事的。”
细嫩的嗓音很轻地在耳边响起。一个凉冰冰的东西覆盖住了他的额头,减缓他的不适。
“没事的,没事的。”声音的主人缓慢地这样说着,似温柔地哄着婴孩。“已经没事了,少爷。”重复地说着,令人安稳。
他痛苦的扭动趋渐和缓,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声音的安抚。
淡淡地,对方低吟着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轻柔悠扬,不一会儿,让他脱离辛苦,昏睡过去。
气绳
不清楚流逝多少时候,再次有知觉,是因为一连串的细微摇晃和颠簸。
喀嚏喀嚏,滚轮马蹄声交错,他感觉到自己在马车里。
似乎有几个人在对话,没有多久,那个细嫩的嗓音又出现。
“……喝点水吧,少爷。”语气,总是十分柔软的。
湿润的布巾拭着他的唇瓣,水珠顺着嘴角滑落他干渴的喉咙,他不觉伸舌舔着,想要的更多。在对方移开之际,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对方。
“啊。”似是吓了跳,但却没有抽开。
他并没有太多的力气,仅是搭着对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肤触。
“还有水的,您不用急。”话落,对方将湿巾拿起,再回来时,更加泽润。
未知的环境让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睁开眼睛,想要清醒,想要脱离这如梦似幻的黏稠泥沼,试了几次,却依旧徒劳无功。
粗糙的掌心覆盖上他皱挤的眼睑,抚平他的烦躁。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颤抖着。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细又柔的话声,始终放得极低,就像是担心会吵着他一般。
心底深处感觉到,这是一个他熟悉的人。
数不清有多少个晨日,他一张眼,就会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气
“你醒了?”
进入管心祐视线之内的,是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做武人装束,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影。
他没有真实官感,以为自己还在梦境,勉强地眨着眼,昏迷良久复苏醒的晕眩感挥之不去。飘移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听那男子开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诉你好了。我姓谢,名字叫做谢邑,是天下第一武馆的师傅。后面这个呢——”壮硕的男子指着自己身后另外一名长相看来相当干净的男人,然后很快闪身阻绝他的身影,接道:“这个人是我的二师兄,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不必认识。”
那被称为二师兄的男人瞪了谢邑宽大的背部一眼,后者根本没发现。
谢邑继续声如洪钟,滔滔不绝:
“咱们呢,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因为你受伤的时候不是咱们发现的,而且咱们也只是帮可爱徒弟的忙,所以是半个。本来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过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为免意外,刚好咱们要回扬州一趟,所以干脆就带你一起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不用谢我了。”语毕还哈哈一笑。
内容没听清多少,管心祐只觉他说话极吵极累赘,想要由床上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软弱无力,不听使唤。
“你伤没好,还是别乱动。”二师兄探出脸来,好心提醒着。
谢邑有意无意地挤进二师兄和管心祐之间,很有痕迹的蓄意用庞大身躯遮住自个儿二师兄。
“对对,你伤没好,还是躺着别动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里那个很富贵很富贵的管府公子?其实我压根儿没听过啦,都是二师兄告诉我的,哈哈!难怪你虽然只是跌到溪沟里面,居然会这么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个血,不过意思而已。谢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无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却显得很贬视,继续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顾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来摔伤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费了……对了,说到徒弟就觉得有点饿,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对了,我告诉你啊,徒弟的厨艺实在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像样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难吃了?”二师兄在他背后冷冷地插口。
谢邑一跳,是真的从原地跳起来。急忙转过身解释道:
“不不,怎会呢?只是我不敢麻烦二师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烂了人家饭馆,结果东家说什么也不让我再进门,二师兄你也不必那么辛劳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觉稍微噘起,看来十分诡异。“咱们从小一起长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脚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记得你小时不过想切个梨给我吃,最后切完却只剩核儿。再怎么说,你一年也不过才来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来不及了,哪敢嫌你啊……”
二师兄面无表情,瞪着地板半晌。随即隐隐咬牙道:
“你走开!”很无情地把大块头推开,他看也不看谢邑,直接对管心祐说:“你昏了几天,一定是想吃些东西了,我去唤结福进来。”不若谢邑的多话,他简短地交代,随即定出房门。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师兄,我知晓你脸皮很薄很薄,但个性其实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谢邑哇啦哇啦地跟着追去。
人声远去,恢复一室寂静。
一阵风从没有关的门吹进,拂上管心祐的面颊。他因为凉意而轻颤了颤,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着白纱的床幔飘扬展动,他缓缓闭上疲累的双目,拼凑着刚才那两个男人的谈话。
他被人救了,现下在扬州,帮徒弟的忙……谁是徒弟?
对了,他们……还提到结福……
结福?
他猛地顿住,就感觉有人走近。
结福端着木盘子,轻巧地放于桌面,里头只有一碗久末进食者适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经煮好几锅饭菜放在小厅里,师父怕又要来抢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迟疑一会儿,才伸手将幔纱拨开。
“……咦?”她看着双眼合闭的管心祐。自语低喃道:“师父明明说少爷醒了啊……”
又昏睡过去了吗?算了,没醒也好。她反而松口气,将纱帐东好在床柱旁边,半弯下身。
将掌心递贴于他的额上,她露出几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幸好退热了。”大夫说烧三日以上就危险了,没有变成那样真好。
她欲收回手,却突然教本来应该是在安眠的管心祐一把拉住。
“呃!”她踉跄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轻轻抽口气,她下意识地抬眼,就对上他那双处境狼狈却不减傲气的眸瞳。
“是你……”他干哑喘语,不可置信?刚才那一扯,已经是用了他所有的气力。“为什么……你……你为什么……”完全没有头绪,不知从何问起。
他能够认得出来,她说话的嗓音独特,明明年岁不幼,却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时,是她在说话?是她在旁边?不是梦?
“……少爷,”她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心慌,但也很快平复。“您醒了就好。空腹许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东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边疼痛,她站直身,从一边的屉层中拿出薄被,放于床头垫好,道:“我扶您。”
管心祐虽不愿意,但却着实没有能力自己坐起。让她揽着自己的肩膀,鬓边几绺发丝在他颈边滑动,她不像闺秀或者千金,几乎没有什么香气,甚至额旁有着细汗和油烟味……
在他些许出神当下,结福已经让他倚着软被坐靠安好。
拿过热碗,她放进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犹豫什么,垂着脸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轻轻吹凉,然后神情犹似对他失礼般,举臂将那口粥送到管心祐眼前。
“少爷,这粥没有府里厨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将就点。”她轻声说道。
管心祐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会不清楚。
他恼极,异常不悦,有一瞬间的抗拒。不只是由于那贫穷人的吃食,更是因为他竟需要结福亲手来喂!但是他全身无力却是事实,若他想要尽快恢复这种废人的状态,逞气愤怒打翻这碗粥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深深呼息几次,他瞪视着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张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松紧绷的肩膀,因为低着脸,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间里除了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细响。待瓷碗见底,结福随即起身收拾,那举动太过迅速,看来就仿佛一点也不想和他独处。
那碗粥虽无法令他生龙活虎,但至少有了说话和思考的余力。
“你什么也没解释就想走吗?”面对她,他似乎不曾有过好口气。
“……少爷想知道什么?”她背对着他轻道。
他皱眉。“那个姓谢的,是你的师父?”
“是。”
“学什么的?”
“学……学武的。”她小声道。头更低了,让他见着黝黑的后颈。
学武?这个回答让他甚是诧异。
只要下人做好份内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会他们的私事。不过她一个姑娘……学武?
“真的是学武?”而下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怀疑的问句其实是一种明显的不信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如果非关师徒的话,那么隐藏的关系很可能无法见人。
结福瞅着木盘里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学武。”
“那……”是你救了我吗?这句话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对于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里,比起感激道谢的表示,他更有种——居然是被她给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绝,他庆幸;但让个奴才对他施恩,他还要考虑接受,却已经被迫接受。
更何况,她还对他有不该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牵扯。
“等回去以后,我会给你重金酬谢。”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侩,就是摆明不想承担其它多余的东西。
她只是沉默着,随后端起木盘住房门定。“少爷,您休息吧,晚点,结福煎药拿来给您喝。”
她没有回头,但是语调细细柔柔的。
管心祐睇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
醒醒睡睡交错之间,她总是在他耳边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