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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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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奇+書*網”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5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声会不会大多。但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从不惹有妇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声说:“好,至少有人送花给我!”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书了?”我问。

“很容易打听到。”那边说,“你因三角恋爱失败,故此在家修炼。”

“正是。”我说,“喂,谢谢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来,“喂,你是谁?喂!”

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这么神经的人,就有这个神经的他,到底是谁,电话都通过,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但花是美丽的,我吹着口哨。电话铃又响。“喂。你——”我开口就被打断。

“翘,你这神经病,你真的不干了?”兰心的声音。

“的确是。”我说,“我有积蓄,你们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们?应该你们来安慰我!”

兰心呗口气,“也好,你也够累的。”

我沉默十秒钟,“谢谢你,兰心。”

“我们有空再联络。”

“张太太可好?她的长舌有没有掉下来?”我问。

“舌头没有,下巴有。她要来看你哩。”兰心说。

“妈嗳。”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绝症。”

兰心冷笑,“这年头失业比患绝症还可怕,有人肯来瞧你,真算热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没有?”我反问。

她“嗒”一声挂掉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问:“又是谁?”

“我,媚,你辞职了?”

“是。”

“我也刚辞职。”媚在电话那边说。

“为什么?”我问。

“有人罩住我。”她说,“找到户头,休息一下再度奋斗。”

“你什么时候做的一女一楼?”我问。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她说。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马马虎虎,对我还不错就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赞成,环境不允许,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爱你。”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thetop与atthetop,on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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