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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贯正陪了汉口来的穿商吃酒赏戏,只觉得台子上的烈娘子秀色可餐,美仑美奂,心里便痒痒地发起缭乱。使唤来小厮儿拿了二十两银子,后台里侍奉。
那舞台上的美人儿是第一次出演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大场面,也是第一次被人赏银,诚惶诚恐之时便“瓷”在后台一角,慌乱了手脚,也慌乱了心事。
龙驹寨船帮会馆的花戏楼是严格按照宋元时期勾栏的规格和明清庙台的特色综合而成。前台屋顶双檐卷棚歇山,后檐为重檐翘翼歇山,戏台筑在园池之中,呈亭子式,三面敞开,高出地面之上,进深三分之一处设有辅柱,用来悬挂帐幕台幔。台口围一低矮栅栏,辅柱后砌有山墙,与后墙相连,构成后台。辅柱前无山墙,三面敞开,以供观众围观。戏台前部为表演区,后台则为艺人化妆休憩之用,叫做“戏房”。前后台之间以板壁、屏风和帐帘隔开,由戏房通向前台的上下场门是被称做“鬼门道”的,鬼着,意思是说角儿扮演的都是以往昔人,“鬼门道”是出戏和入戏的门槛儿。坐唱戏房,神思恍惚,常常是魂里梦里戏里戏外搅和在一起。
“一萼红”这一刻就是被“瓷”在“鬼门道”里了。
弦索已尽,锣鼓冷寂,手捧着二十两赏银的戏子分不清是出戏还是入戏。
凝神俏立,忘却了卸去戏装,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出手大方的男人。
手被拿捏过了,放在掌心柔情缱绻地把握着,猫眼石的大珠戒从张满贯粗大的手指上取下来,戴在“一萼红”的无名指上——那么纤细无比的手,那么柔若无骨的手,莫非也是水做的骨肉?衬托出珠戒上金的浊气,衬托出猫眼石也贼眉鼠眼。索性摘下来,贴着他的粉脸摘下头面上的一朵绢花,素白的花,轻绕着活络头的,用手抻开,丝辣拉,是一块柔长的绢带,用它包裹起猫眼石,缠了一圈又一圈,再用一只手塞到他的胸衣里去,这里有着平平坦坦的起伏和没有起伏的平平坦坦,有着让人心生爱怜的东西。什么东西?张满贯一时说不清楚,只是塞到胸衣里的手再也取不出来。
彼此都意识到什么了。
做梦的人。
惊梦的人。
一个戏痴,一个痴戏。
都是戏害的,痴啊!
似乎,“鬼门道”就是阴阳界,出入之间,已是两个再也离不开的鬼。
更似乎,“鬼门道”也是生死界,一瞬间,生为他生,死为他死,凄凄切切救裴郎,这一刻就找到了裴郎。
“鬼门道”还是什么?是前缘未尽?是后世〃法〃轮?是在戏文里演绎的风流?是今生今世走不完的遗憾?
或者,只是此情此境之中的一个过场:
为何人间苦断肠,
飘飘荡荡到处闯。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好在“一萼红”再也不用命丧黄泉,不用做屈死的冤魂,不用口喷鬼火疾行夜奔。遇见了张满贯,命运也该不同:“一萼红”把戏唱到了商州城。
3.宠柳娇花
张满贯为“一萼红”精心承办的私家堂会,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赏心悦目的事。
依然是三面敞开的舞台,依然是门帘台帐、桌围椅披的砌末,依然是全本的《李慧娘》。所不同的是,舞台是筑在四角卧波的莲池之上,复道回廊,曲径通幽,又有了水面的回音与妙趣,两层回廊的看台上挤满了商州城里的富绅名流。七彩的名角串灯与绢纱绣绷的各式宫灯是迷梦般地照耀着的,从庭前的宴席前一溜儿铺展而来的红氍毹,却将这明明灭灭的幻觉一直延伸到正座的神楼与侧座的腰棚之间,台上伶人妙歌舞,台下欢声潮压浦。
身为商州城首富,张满贯劳心挂肚、大肆铺张的,一不为荒诞不经、离奇变诡、凭空补缀的剧情故事,二不为痴绝怨灭、人鬼情恋的唱腔戏文,万千心事难寄,金奉银侍的私家堂会上心心念念欲说还休的,除了珠樱斗帐掩流苏的耍排场,就是柔情一寸愁千缕、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悦佳人。
生怕离怀别苦,寂寞盈袖,难舍“一萼红”,难舍“一萼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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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流落在龙驹寨勾栏戏房里的注目与凝眸,是把一世闲情与香艳梦觉,都含化在刹那,惊魂在顿失,暗香销魂,吹梦无踪。
“一萼红”就那样在“鬼门道”里一件一件地剥离了自己:瘦削的身子骨,不堪相看,怎奈得张满贯喜欢。眼见他裹着烟色的短衣,抖抖缩缩精胳膊精腿的样子,张满贯的心里弥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悲悯,是心疼。浓妆艳抹的精致表情之下,怎么会如此苍白瘦削?薄艺在身,怎堪江湖风冷,可怜了一十六载的好年纪。
险韵诗成,一个是半人半妖半是俊男半是红粉;
扶头醒酒,一个是半痴半醉半是怜玉半是惜香。
本该是走出“鬼门道”不容迟缓,忘了夫君忘了裴郎;
本该是曲终人散风流地上逢场作戏,舍了戏子舍了慧娘。
从此人无闲愁,心无忧虑,不知谁是冤家,天伦梦远不存孽子之心。
却听见谁的轻轻喟叹,弦索寂寞,司板寂寞,那一声忧戚的唱腔像是自天外而来: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只以为是心魔,或者是幻觉,或许是莫名,或许是天意。
转过头来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看见他把猫眼石的珠戒用绢带串起来,系成同心结,挂在脖子上,这个动作熟悉极了。
看见他用桃木梳子梳头,多好的一头青丝啊,张满贯的心里一亮:这个人我见过,见过!
看见他撩起黑发露出一截如雪的脖项,珠戒挂前胸,长发贴后背,张满贯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匿藏在心里的名字了。
仿佛一枚青杏干噎在心里,一溜儿囫囵,一溜儿涩滞,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泪,一股脑儿泥沙俱下,一股脑儿连吞带咽;牢不可摧地干噎着,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吐不出也咽不下。
终于他喊了出来:“杏黄!”
他大声地喊:“你是杏黄?!你是杏黄!!杏黄!杏黄!!杏黄!!!杏黄!!!!”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语泪先流。
杏黄不是死了吗?
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杏黄把自己吊在他家后院的月亮门洞里,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节,杏黄和满园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没有冰雹没有雷电霜雨,但是满园的杏果儿都陨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黄。
杏黄是张满贯奶妈的女儿,奶妈死得早,托孤给他,但是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却要娶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娇娇女。下人们把杏黄从月亮门洞上卸下来的时候,她的浑身已经冰凉,舌头伸出去好长。他看见她胸前粘湿的一大片,他送给她的猫眼石珠戒是用绢带系了同心结挂在脖子上的,这一刻却粘湿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张满贯赶来的时候,杏黄已躺在门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黄肚子里还有一个三个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张满贯自己知道他已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触到她的脸,呼啦一下那悬长的舌头缩回去了,把他吓得半死。杏黄被埋在园子里的杏树林里,穿稠裹缎,披金挂银,张满贯却把那枚珠戒留给了自己,那是杏黄戴过的,是杏黄的化身了,他要留给自己。
他那时好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逼死了杏黄。
因为他与杏黄没有媒约之盟,因为杏黄只是奶妈的女儿。
而他与另一个女子虽有媒约,但是他并不爱她,他与她只是一个世家子与一个富家女的匹配。龙驹寨船帮帮主的掌上明珠,她不是他的杏黄。噢,杏黄!
他开始把对杏黄的思念倾注在那片杏树林里。
每日每夜,他在杏子林里净手焚香,期待着与杏黄做灵魂的会晤。
无论是春秋冬夏,无论怎样的天气怎样的时序,园子里总是弥漫着神秘的香气,有着杏花花的馥郁,有着杏果果的鲜美,后来猛醒得,那是因为杏黄埋在这里,她的芳魂雨润烟浓,忧殷迷离,孤苦在连天杏树里,点点滴滴成愁结,凄凄残残化香气。朝露清流,风住尘香,她会从杏树林的枝头赶来,唱着一首断断续续的曲调: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阴魂不散心惆怅
他那时候好傻,总以为是错觉。
闲寻翠径,流连花荫,却不知魂香为谁。
他那时候好呆,不知有慧娘和裴郎,不知他与杏黄还会有怎样的相聚。
而她却夜夜走进他的梦里,从不爽约:“我是杏黄,你怕我吗?”
“不怕!”他说:“你就是变成厉鬼我也不怕你。”
“你现在不怕了?当初呢?当我只是个奶妈的女儿,你怕我,你们全家都怕我。”
“噢,杏黄,不是的,不是的!”他给杏黄看他戴在手上的珠戒,告诉她,他不再碰那个船帮帮主的女儿,他手上戴着杏黄的东西,他爱杏黄,只爱杏黄!
“晚了!”她说:“我现在已托生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了,他是戏子的命;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托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也是戏子!”她说:“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你们总会看到那样一出戏,你们都逃不脱对戏子的追逐,你们流着和戏子一模一样的眼泪……”
杏黄说完这些就不见了。
而张满贯却夜夜静候在杏树林里,奇怪的是,那种美妙的香气却再也没有了,杏子树一棵接一棵地死去,成熟的、未挂果的还是枝繁叶茂、婆娑摇曳的,都在一瞬间凋谢枯萎,七零八落。夜阑人寂,他打开一瓶酒,点燃一柱香,心心念念,魂里梦里:“噢,杏黄,为什么你从此不归?”
烟雾缭绕,幻化出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
“杏黄,是杏黄吗?果真是杏黄,是杏黄来看我?”
杏黄的眉尖笼着黯然:“我已再生,魂不由己,再也不能来了。”
“杏黄!杏黄!!杏黄!!!”
杏黄再也不来入梦,杏黄永不再现。
园子里开始汪起一些水来,汨汨的浸润,竟越聚越多,一片汪洋。
那些死去的杏子树却在水中一棵一棵地倒下,围墙在水中坍塌,房舍也渐渐被淹没,里里外外风言风语,都说张满贯一定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发脾气了,天要降灾,人要遭祸。
张满贯却是不急不躁,心有定数。
张满贯在一片汪洋的中央搭起一座戏台,雕梁画栋,全是用杏树枝做成。
奇怪的是,这样一来,园子里的水一下子就退去了一半,只是围绕着戏台,衬托着四角卧波的水座。戏台的周围有复道回廊,也是雕梁画栋,也是用杏树枝做成。
用心良苦啊,张满贯时刻等待着杏黄及早出现。
等了十六年,等来口喷鬼火的戏子,一袭白衣,带着李慧娘的痴怨,带着一颗女鬼的心。
张满贯惊异于眼前这个绝色的佳人,他不是昔日娉娉婷婷的粉面女子,但他依然是他单薄纤弱的杏黄,噢,杏黄呵!
“杏黄!杏黄!!我找你找得好苦!噢,杏黄,十六年长成一个你,十六年老了我一人……”
可是这个十六岁的戏子却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什么也不记得了。
“杏黄?!杏黄是谁?”
张满贯想:杏黄转世了,她已是“一萼红”了,已有新的生命新的记忆。
张满贯又想:纵然她已是他,已忘记前尘,但他一定也是……也是杏黄。
他们有相同的美貌,相同的眼神,他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他们怎能不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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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未来,莫问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终于,张满贯问:“你是哪一天生的?”
“一萼红”轻轻说出了自己的生日:“六月初六。”
这会儿该轮到张满贯自己瞠目结舌了。这个日子,这个六月六晒丝绸的日子,就是杏黄的忌日,杏黄说她已托生为戏子,原来那戏子就是“一萼红”啊!
张满贯好像一把抓住了杏黄的手:“杏黄杏黄杏黄杏黄系杏黄杏黄啊……”
只是“一萼红”确实不认得杏黄,也不明白张满贯要做什么。
“你再仔细地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有一个人叫张满贯,他有一个特别疼他的奶妈,奶妈留下托孤的女儿就叫杏黄,就是你呀!”
“一萼红”摇了摇头:“我既不是杏黄,也不知道谁是张满贯,谁是奶妈,谁是奶妈的女儿,我只知道我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你,我历尽磨难、费尽周折找了十六年,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认出了你。我就是含冤的女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的身上有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