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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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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是一些胡言乱语
  幕起时那一出悲情的戏
  些许的缤纷
  些许的落英
  一如雨中的花树
  所有的故事都已飘摇
  这个季节没有好心情

()
  1.亡灵
  他们是一群飘荡在冥界里的魂魄。
  他们隔着厚厚的土和繁华尘世凝望着我们。
  ——那抛弃了他们,又同样被他们抛弃;
  那维系着前生,又暌隔着后世的人间,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
  比星星还要明亮的萤火,是他们的眼。
  当他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鞭策着,驱散着,聚拢着,结成鬼魅世界的方阵;
  当他们以洞箫般的心泣归纳众志成城的殷忧恋寻;
  当他们睁大了眼睛去寻找惊悸中的最后一抹感动,贴近地缝去倾听久违了的市井——他们发现,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匆忙;绵绵长长的一场雨,密密地浇湿了他们赖于栖息的家园。
  在干裂的滋润里,在草茎的呻吟中,他们的灵魂甦醒了。
  一种如烟的出窍,像淡蓝色的风,从他们的窒息中升腾。
  他们在飘忽不定中升华绎动的思想,提炼似水的柔情,把所有的招摇都化做一种再生,一种氤氲的摧枯拉朽的挣扎。
  就像所有的心愿在歌唱。
  就像他们此刻驻足的这顶树冠,透过缝隙总能看到那一抹红颜色,在风雨迢遥中跌落;
  他们的耳膜不放过任何一次倾听生命的机会。
  虽然已是无望,虽然无法再生,那一抹红颜色还是刺疼了他们的眼。
  他们洞察了一个事件的过程。
  他们洞察了一个结局的玄秘。       
  2.墓园
  墓园不大,青青山坡逶逶迤迤地矗立在这座城市的一角。
  乘坐102路无轨电车在青云街下了,口里念叨着那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古诗,走过那条斜长的陡坡,一溜碎步走下去,再踏上那一阶一阶的水泥石梯,迎面就是高高的牌楼:有五星、镰刀、斧头和英雄的军旗,有高鼻梁深眼窝的苏联红军纪念碑,有一群一群灰灰白白的鸽子,有三只两只乌鸦,有浓浓深深的沉重在莫名的忧伤和叹息声中迂回。
  这座墓园是为了纪念1947年的那场解放战争,纪念那次战斗中英勇牺牲的苏联红军而建的,只是后来又进驻了一些朝鲜阵亡的志愿军战士,以及一些被称做革命烈士的英灵,甚至一些和平年代的英雄,最后连老百姓的灵柩也被安置于此,它就变做名副其实的公墓了。
  进出墓园的门有两个,穿越墓地的路却只有一条。是那种青石板铺就的,终年潮湿,四季绣满青苔的曲折小径。那条叮咚响闹的涧溪是从来不会干凅的,有青石小桥构筑出楼栏凭吊的悠思古想,墓园被分为东西两半了,却有诗人说那涧溪的水流是灵魂不死的绝唱。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这片墓园还是一片年轻而充满英雄气概、充满悲壮气韵、被誉为“千古流芳”的圣地。一座座的大理石墓碑,一座座的雕花十字架,掩映在一棵棵直冲云霄的古槐中间,斜坡上平地里铺满茸茸的新草,有铜铃花和羞涩的马兰花,有多年生的草本蒲公英在太阳风里飘飞。每一个墓碑上的红五星都是那么耀眼,每一篇墓志铭都是那么醒目,有络绎不绝的人流敬上鲜花和对苏维埃的崇拜;有终日不绝断的《喀秋莎》和《红莓花儿开》的旋律,有对俄罗斯国土上的保尔们和青年近卫军的深切怀念。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围拢而起的梅花垛的院墙还没有坍塌断裂,窜山虎和鸢尾花还有四季萝爬满了它的每一个垛口,莺飞蝶舞,鸟语花香。四面的低坡上起起伏伏的不是高层公寓,不是青云山庄青云客舍或者花园洋房,那时候还没有蜂拥而至的房地产,只有一望无际的槐——三月是满目的鹅黄转绿,五月倾城如碎玉,全是槐香。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座守墓人的小屋就存在了。俄罗斯风格的尖顶的小房子,有高高大大的双层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镶花玻璃。守墓的老头一如既往又丑又凶,从来不说一句话,既不曾年轻,也不曾苍老,人们都叫他哑叔。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片墓地开始,从1952年的那场雨开始,从哑叔开始。       
  3.哑叔
  从来没有人与哑叔交流过。
  从来没有人知道哑叔是因为从来不说话才被叫做哑叔,还是因为被叫做哑叔才不说话的。


  有人说哑叔的一双耳朵是被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狂轰滥炸震聋的;
  也有人说哑叔的听觉其实比兔子还警觉,哑叔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因为声带坏了;
  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经亲眼细瞧着哑叔在有月亮的晚上,手舞之,足蹈之,在一片坟冢之间悠悠荡荡,唱着一首极动听的名叫《小桃红》的歌谣。
  这一切,我们没有眼见为实,更不可妄加品评。
  不过哑叔没有丧失听觉倒是真的。
  哑叔能准确地捕捉到自然界任何一种声息。譬如春天里大地惊蛰的动静,夏夜里蚊虫的嗡鸣、纺织娘的棰棰浆浆补补衲衲,秋风里的一声梦呓,甚至畜类的反刍,甚至灵魂出窍,甚至风花雪月的韵致。
  哑叔第一次在墓园出现,是在一个没有阳光,半湿半干,有淡淡的阴凉的风从墓园穿行而过的日子。那一天正好有一个崇尚中正教的白俄老太太来到墓园里亡夫的墓前行教礼,敬上了鲜花又默诵祷文,然后沿着那条青石小径往回走;哑叔就是在这个时候,修发惨面衣衫褴褛地扛着他的一包破烂行李,出现在墓园的西门口。白俄老太太的脚步停住了,表情在一瞬间定格成持久的惶恐与惊悸,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要画十字,却僵在胸口半天放不下来;出现在她眼前的仿佛是个刚刚从某块墓碑下逃逸而出的、受尽了地狱毒火洗礼、一身阴气、满脸千疮百孔的阴魂。一声惊叫发自一个衣着简洁而表情复杂的女学生口中,而墓园里的其他人,那个自称闯荡江湖几十年见多识广的“老山东”,那个赶海出身经过大风大浪据说连海盗水怪都不放在眼里的“老碰子”,以及其他从墓园经过的路人,似乎都感到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阴森森的风从心头掠过,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
  曾经有人投书市府,慷慨陈辞这个安置烈士英魂的圣洁之地,岂能容忍如此形象猥琐丑陋不堪的守墓人?也有烈士的遗孀遗孤成群结队组织起来,请求有关部门赶紧撤换了这个辱没烈士圣灵的哑巴。
  不知什么原因,哑叔还是留在了墓园。
  也许那个年代人们正忙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并不会真正在意一个守墓人的去留。
  而且哑叔自那次亮相后,自觉地洗净了脸,清理了他又长又乱形同野人的头发,换上了守墓人的灰色制服,看起来利落了也顺眼了许多;而且那片墓园也随着他的到来发生着变化。园里的草坪被修剪得像绿色的地毯一般,那条麻石小径终日被清扫得一尘不染,每一座墓|穴之间的空地种上了鲜艳四季的花卉;恰逢圆月之夜、佳节之际、寿诞之日、祭奠之时,哑叔还专门替一些家道遥远无亲无眷的亡灵献上鲜花、贡品、纸钱,默默的祝福。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就有一群灰灰白白的鸽子仿佛自天外而来,在墓园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留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成群结队地在哑叔那间守墓的小屋前,在那片空地上降落下来,再不愿飞去。
  在所有的神话和传说中,鸽子都是爱的信使,和平的象征。
  这群鸽子的自天而降,无疑给清凄的墓园凭添一份爱意交融,一份悠闲恬静的意象。清明时节或者天气晴和的日子里,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凭吊了亲人们的墓碑之后,总要信步走到哑叔的小屋前,看绿色的坪地上灰灰白白的鸽子起起落落;一些胆大调皮的孩子,一些颇具雅趣的女学生,还走上前来随着鸽子的蹦跳而蹦跳,欢呼雀跃。这样的时候,哑叔就拿起笤帚去清扫园中的尘屑,默默地,决不张扬,决无怨尤,一任世事如水,一任红尘多娆。
  哑叔的小屋就筑在墓园里居高临下的那块悬崖畔上。
  高高的青石台阶水光滑溜地绕下来,从墓园中间斜穿而过,底下就是涧溪,有小桥。
  在1952年的那个秋夜,在那样一声沙哑破败的秋雷过后,哑叔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风声雨声,听到了风雨雷电之中那一声划破雨夜的婴儿的啼哭。
  哑叔点燃了小屋的光亮,让它留着,照耀一园的清凄。
  守墓半年,哑叔闭眼能识墓园路,只需披上那件草蓑衣,打上那盏气死风的雨灯;只需沿着那条滑溜溜的青石小径一直走下去,三百六十级台阶,左转。
  盘亘错节的古槐。
  小桥流水。
  石桌石凳。
  哭声嘹亮!       
  4.玫瑰精灵
  那是一个婴儿。
  四个月大的样子,粉嘟嘟的一团肉,裹在花团锦簇的襁褓之中,石桌之上。
  在霹雳闪电之中,在一抹苍白刺眼的光线里,看得见襁褓上绣着的一团红玫瑰。小家伙猛扯着嗓门在哭,挣红了脸,眉眼秀气。
  是个玫瑰花瓣一般的女孩儿,她的身上罩着一把红纸伞。
  弄不清这风雨交加的墓园,怎么会长出一朵红纸伞来?怎么会生出一个玫瑰精灵?就像一棵鲜蘑菇,一根小草,在夜雨的滋润里,窜出地缝。
  也许一切就发生在火光电石的刹那,发生在不为人知的瞬间。
  也许一切明明白白地发生了,那一刻大地在痉挛,黑夜在撕裂,墓园里的亡灵们也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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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哑叔心知肚明,哑叔不说,谁也不知道。
  只是那满目的红,刺痛了哑叔的眼。
  红纸伞,在小桥流水的叮咚声中;
  红纸伞,在古槐树的观望里;
  红纸伞,在女孩儿声声不绝的泣音里。
  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满绿色的国画。
  还有一阕《蝶恋花》的断句: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5.秋晓
  那个生命,像一枚带露的玫瑰花瓣,又像一只还未长出羽毛的|乳鸽,带着初涉人世的莽撞,轻裹在一块雪白的柔缎之中,外面罩着绣满了红玫瑰的襁褓;一把红纸伞,在风雨交加之中,为她遮住寒冷;而眼泪和哭声是与生俱来的,像极了女孩儿花蕊一般的娇嫩和伤心。
  她的名字叫秋晓。
  是哑叔根据那阕《蝶恋花》的断句首尾两句末字相连而成。
  在那个秋天的雨夜,哑叔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幼小的生命。
  当哑叔粗糙的手,捧回那份诚惶诚恐的颤栗;
  当哑叔的一袭草蓑衣,在红纸伞的摇曳中,一步一步地延展着雷电的呻吟;
  当崖畔上的墓园小屋畅开了扑面而来的风露情怀,接受一阕妄自残缺的
  所有的动心与心动,所有的心爱与爱心,便全交给了这片墓园;
  所有的故事与传奇,都随风雨而至,由一把红伞笼罩的缘字说尽。
  哑叔重新拨亮了灯捻儿,让那盏灯亮到极致,那个孩子在第一抹光明中睁圆了眼睛;哑叔又点燃了一支蜡烛,让烛光的扑闪去撩起棚壁的温暖,那个孩子在第一丝温馨中咧了咧嘴;哑叔又打开了惟一的手电筒和仅有的一盏风灯,让刺目的光柱和雪亮的灯影穿透雨夜的沉闷,那个孩子在光影交叠中绽开笑嫣。当满屋都是光明、满园都风住雨息的时候,哑叔撑起了那把红纸伞。哑叔转动着伞柄,让红伞绿画和《蝶恋花》像梦一样地飞旋,哑叔看见那个睁圆了眼睛咧开了嘴巴绽开了笑嫣的孩子突然间咯咯咯咯乐红了脸。哑叔的红伞旋转着,映出一片火红的云,映出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精灵永恒不变的天。女孩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成长。
  在小屋有限的空间里,哑叔腾挪出了一个小小的属于女孩的世界。
  五坪大的地方,素色的墙面,四处点缀着脱脂脱水处理过的红玫瑰,永不凋谢,留着这个季节枝头上的最后一抹灿烂。与它相互对应的是斜搭在摇篮上的那块披风,白色的缎子,绣着一团一团的红玫瑰。秋晓的摇篮是哑叔用黄藤竹枝银柳条编织而成,镂空的菱形图案,滚边纠扭是一溜“回”字型纹理,缠绕着“万”字型的龙脊,底下铺了松松软软的清火败毒的菊香屑和苦艾叶。那块如雪轻柔的缎子是一直贴身铺盖的,冷时加了织锦缎的玫瑰披风。而红纸伞是一直罩在摇篮上的,秋晓在咿咿呀呀之中对着它笑,也对着它哭,哭哭笑笑都是赏心乐事;而一旦远离它,就似有千般焦躁万般不安,好像是她的灵魂,揪扯着混沌如梦的前生和诚挚如初的牵念。
  这一年的冬雪如期而至。墓园寂寥,小屋却温暖如春。秋晓在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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