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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雪如期而至。墓园寂寥,小屋却温暖如春。秋晓在哑叔的抚育喂养中长成了唇红齿白的乖宝宝模样,一双眼睛黑黑亮亮扑扑闪闪的,却不知咋的再也不哭不笑,神情郁悒,表情肃然,似乎有着愁结不断的心事和不可名状的忧伤。而小小年纪所表现出的这些情绪又分明是荒诞不经的。她常常一个人对着那顶红纸伞发呆,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的国画,眼睛里的意象一会儿深远,一会儿悠长。那一天下大雪,厚厚的积雪封住了小屋的门,哑叔还躺在床上,囓周一片静谧。突然就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吓了一跳,这是谁在说话呢?起来推了窗户,外面是一片白雪皑皑,鸽子在巢里唧唧咕咕,几只小麻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无人踏雪,雪地无痕。于是又关了窗户,重新在被窝里躺下。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被吓得毛发都支楞起来,就再也不敢睁眼,屏心静气地,捕捉那声音的来源。红纸伞罩在摇篮上,有酣酣的眠声,女孩儿还在睡。其它再无动静,许是错觉吧?
第二年的春天没有雨。只在清明节的那一天降下一场又浓又湿的雾来。早晨打开门扉,就有如烟如云的潮气滚涌而进。哑叔听到秋晓?摇篮里轻轻咳嗽:“哎呀真呛,这么早就开了门。”哑叔被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回过头去。突然想到去年冬天下大雪的日子,那样一声惊为天籁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知道了这是相同的声音,都是秋晓。
这样的女孩,是人?是鬼?是狐?是仙?
哑叔陷入一种深深的迷惘之中。
而秋晓的声音却在身后清晰地响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
哑叔回过头去,只见秋晓正从摇篮里爬起身。那块雪白柔软的缎子,轻轻缠绕在她身上,她光着脚丫,精胳膊露腿地,脸上是一种天使般的圣洁与美丽。那把红纸伞被她高高举在头顶,云遮雾罩之中,是那种超凡脱俗的孤绝和飘忽难寻的诡异。
秋晓说:“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绿色的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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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晓说:“红纸伞的故事就在那幅绿色的国画上,那是九个女孩的故事。”
秋晓说:“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此时的秋晓只有十个月大小,此情此境之中究竟是人是鬼是狐是仙,究竟有过怎样的荒诞不经,就像这个早晨挥不去散不了的雾气与烟云,飘飘洒洒地弥漫于哑叔的记忆里。没有人有机会向哑叔当面考证,或者那一切果真是他的冥思妄想或者错觉呐!重要的是那一把红纸伞是真实存在的,墓园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有一个细节是最能经得住考证和盘究的,那就是秋晓是在这一年的清明节自己爬出摇篮学会走路的——那一天来墓园祭奠亡灵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十个月会走路没什么稀奇的,十个月会讲红纸伞的故事却显得极不可信。还有一点墓园附近青云小学的老师和同学可以做证,那就是秋晓在十二岁时才入学,那时她是个小哑巴。
没有人知道秋晓是那个九生轮回的故事中的第几个女孩子,却有人知道哑叔在放飞鸽子的同时也放飞了一个秋晓。
6.和鸽子一起飞
秋晓懂得鸽子的语言。
发现这个秘密的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哑叔,而是清明节那天墓园里的一帮扫墓人。
秋晓是在那一天的大雾弥漫之中自己爬出摇篮的。
秋晓摇摇晃晃地走出崖畔上的墓园小屋,走出哑叔的惊异表情的时候,太阳正透过古槐树鹅黄转绿的树冠,千丝万缕地照射下来。她的吴带当风的白衣和红纸伞,便在七彩阳光的折射中呈现出一种虚意幻奇的景致。浓雾浊烟是在一瞬间散失贻尽的,鸽子却缘定三生,急急忙忙地赶来。它们从墓园的各个角落,从树梢上树杈上扑愣愣地飞落,在小屋前的坪地上聚集。它们先是接受检阅似的组成方阵,然后就表演似的在低空迂回而飞。
人们是在走进墓园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鸽群,看见了那个手擎红纸伞的小女孩的;而女孩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手势,都有成群结队的鸽子积极响应,一片片灰云,一片片白云,起起落落之中,自有默契,灵犀相通。
所有的人都围拢而来,沿着麻石小径走向守墓人的小屋。
那个小女孩俨然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手里转动着伞柄,让那一抹耀眼的红红绿绿飞旋出迷离的映象,而所有的鸽子便惑在这一抹映象与迷离之中;后来,小女孩有点累了,放下了手里的伞,鸽子们便在她的头顶上,肩膀上,手掌心上停落了,围绕成一个圆;小女孩扬了一下她的手臂,所有的鸽子便哗啦啦一轰而起,在高空的气流中鸣响了漫天回旋的哨音;谁知女孩儿又举起了红伞,向远处招了招手,那些渐飞渐远的鸽群就拖着由远及近的哨音噼噼啪啪地全飞了回来。人们看见小女孩在欢快跳跃,人们听见小女孩在欢快跳跃的同时发出了唧唧咕咕的鸽子的呢喃。
哑叔站在人群的熙熙攘攘和惊乍感叹之中,亲眼细瞧了这一切的发生。有点搞不清楚,那顶红纸伞,那伞下的白衣女孩,那种和鸽子一起飞的飘飘欲仙的感觉,翱翔的感觉,是否又是错觉?
只是这一年的清明节,许多到过墓园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幕情景,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守墓人的小屋里,不到一岁的样子,却挟裹着无从捉摸的一身神秘,他们说那或许就是妖气或者巫气。
7.哑女
哑叔的耳边总是回响着那句话:你见过红纸伞吗?
每到下大雪的时候,或者起大雾的时候,这样的声音总是敲击着他的耳鼓。
哑叔终于肯定了这一切只是他的错觉,是一片痴幻中的幽思冥想。
因为他再也没有听见她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当秋晓真正变做哑女的时候,她迷上了画画。
那时秋晓才只有三岁,她就那样无缘无故拿起笔,无缘无故地画起了画。
秋晓的Chu女作是画在墓园小屋里的白墙上的,是一把伞。
哑叔弄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怎么就突然间迷上了画画,怎么就轻而易举地画出一把伞来?那简练的手法,明快的线条,精美的构图,在很随意的勾勒之中脱颖而出的绘画才气,着实令人惊叹。尤其是伞面上影影绰绰显现出来的几个女子的图案,特别具有国画的味道。哑叔忽然想到两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云遮雾罩的墓园小屋,似梦非梦之中他的小女孩描述的红纸伞绿国画:“那是九个女孩的故事。”哑叔不由得去数那图画中的女子,不由得呆了:真的是九个。
耳边好像又响起那样一声佻俏的问:“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秋晓真的是伞面上的女孩吗?
为什么她总是喜欢这样的一把红纸伞?这一切,究竟是前生的预兆,还是后世的轮回?是一场劫吗?
一把红纸伞,不仅是雨夜墓园哭声嘹亮的一个遮蔽,更有一个故事存在。
那是秋晓自己的故事,哑叔的故事。谁也走不进,谁也猜不着。
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什么是已经发生了的,有些什么已经预先感知了结果,只等着一个过程,去牵起好多人的心事。
到底是些什么样的过程,什么样的心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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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支悠悠吹奏的笛吗?
8.笛
秋晓和哑叔同时听到了那声笛音。
这一年秋晓已经十岁,披一头柔柔长长的秀发,嘴唇未点而含丹,一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凝脂一般,望上去吹之可破,弹之欲碎;乌漆漆的大眼睛,似罩着千重愁万重怨,隐在那样孤苦无依的忧郁神色里,像是凝住了几世几劫的痴情和伤痛。
秋晓依然不会说话,却懂得和哑叔用文字和绘画交流感情。
秋晓喜欢一个人在墓园的每一个坟冢之间游游荡荡,喜欢打着她的红纸伞站在小桥边听涧溪的淙淙,听流水的轻吟——那儿有一棵四季萧萧的古槐,有青青的草和麻石的桌凳。秋晓喜欢躲在古槐树的背后,面对着蜿蜒而过穿越墓园的青石小径,画一幅终年不变的画——那是她心里的故事,情景中的灿烂。
那个白衣少年就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踩着满地潮湿,匆匆走进墓园,走进她的眼睛。
那一刻钟,正有耀眼的夕阳透过薄薄的天边云,霞光万道地射出,一条彩虹横空而过,一头挂在遥远的天际,一头挂在墓园的树梢;
那一刻钟,所有的鸽子都在墓园里飞起来,抖动着它们被雨水打湿的翅膀,噼噼啪啪飞出林地,漫天的鸽哨在空中回响,漫天的云霞在起伏翻滚;
那一刻钟,秋晓正在画她的飘渺的心事——红纸伞有两把,一把画在白色的画板上,一把遮住了她铺面的潮湿。
而所有的动心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随着白衣少年匆匆走进墓园。
随着那一声悠悠扬扬的笛。
9.水粉画
那个少年人开始频频地出现在墓园里。
相同的黄昏,不同的日子,无论是色彩斑斓的盛夏,还是黯淡邈远的秋季,总是一身纯白的衣裳,手里一枝竹笛。
当他一步一步地踏着青石小径走过来的时候,他的颀长挺拔的身材和清秀俊美的面孔,便出现在秋晓的画板上。秋晓画起淡彩淡粉的水粉画。恬淡的调子,闲适的心情,清新的韵致,色彩感觉全是红白黄绿的写意和典雅舒缓的晕染。秋晓终于走出了红纸伞的孤寂意境,让阳光的亮点也随着这个美少年的出现,折射出内心的姹紫嫣红。心事就在一瞬间变得空明澄澈起来,一如笛音,悠悠扬扬直往心窝里去,所有的震颤都穿心而过——好像记忆里的一个老朋友,娓娓道来生命里亘古不变的熟稔;好像一滴水,晶莹剔透地滴落在心海中,就此融进那无边无际的涟漪。迷惘不再有了,灰色的天空不再有了,心事告别了阴冷的墓园,告别亡灵的牵念。
而眼泪是后来才有的事。是那日的午后笛声又起,委婉的笛音随着画板上的阅读,一次次沉醉不归;是漫天的鸽哨也驱散不尽的少女情怀,一不小心就打翻了红白黑绿的颜色,乱了心,也乱了画板上的描绘;是第一次蓦然回眸的惊悸,感觉里全是涧溪的水流,静悄悄沁透着纯真。
少年在桥栏上坐下,背倚着一脉涧溪,任流水淙淙,横笛而吹。
近在咫尺。
秋晓却再也不敢看他。
只好躲在古槐树的阴影里,看调和的颜色,捏不住抚弄丹青的那一支笔。
那一把红纸伞已被她悄悄收起,远离孤绝,远离身世,远离伤逝的心。
10。读
这一定就是命运里千呼万唤的那个人了。
不然,为什么,当他出现的时候,久雨的天空会有那样一种瑰丽,灵性的鸽子会为他而腾飞,笼罩了前尘后世的红纸伞会为他而悄悄合起。
不然,为什么,当他的笛声响起的时候,她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心泣。
少年一如既往地在墓园里出现。风雨无阻的四年过去,秋晓成了十四岁的少女。他们在各自的领地里吹笛做画,一个是小桥流水,一个是古槐石碑,中间隔着很近的距离。
他们不相往来,不曾交流,也从不缺席于每一个日落黄昏。
秋晓喜欢在这样的情景中画淡淡的水粉,把每一声笛音都画进她的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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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绝世英俊,剑眉星目的样子,个子一年比一年高,有了茸茸的胡须和喉结突生的男子气;当他吹笛的时候,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睛很湿润,忧郁地盯着长笛上红璎珞的飘带,不肯转移视线。而当他停止吹笛的时候,总是静静地抬起头,目光游离,转过墓园里高低起伏的坟冢,参差不齐的十字架,大小不一的石碑,看守墓的哑叔,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落叶,蹲下身来极有耐心地喂养鸽群。当他看到秋晓的时候,他不禁惊诧于这个墓园里长大的女孩夺人心魄的美丽——那是一种令繁华失色、让星辰黯淡的眩晕。当她披散一头长发,在古槐树的阴影里安详作画的时候,她那苍白清秀的小脸,流淌着无由的幻灭神色,似是凝聚了太多的伤心太多的绝望;红唇是她惟一的亮色,却从不说一句话,不露一丝笑意。她就是一尊恬静而优雅的雕像,弄笔做画的专注表情即使写在脸上,也在画笔传神之时幻化出幽迷。
她在画什么呢?她知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一幅水粉画?
少年斜倚在桥栏上,沉沉地想着心事。
他无法把这美丽的少女和那个丑陋的守墓老头联系起来——他们是一对父女吗?曾经看见他们在小屋前的坪地上给鸽子喂食,老人穿一身灰色制服,目光柔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