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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有什么好?又黑又麻的。最好能是个女儿,长得跟桃妹一样标致,人见人爱。”
“我才不要人见人爱,有你一个人爱着就够了。”娇蕊轻轻叹息:“星哥呀,我嫁了那古玉龙,你真个就不生气?”
“怎么会?!”满天星说:“我知道你是为了给我看病治伤才要嫁给他的,而且你肚子里又有了我的骨血……快藏不住了,否则你才不会嫁给他呢,那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子有什么好的,我桃妹看不上眼,他也不值得惹我生气,倒是……真委屈你了……我的妹妹……桃红妹妹?”
接下来是一阵抵死缠绵,低吁急喘。
古玉龙呆呆地站着,心里空荡荡的,好久才想起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娇蕊要扮桃花丽人,自己这是要去采桃花的。
他机械地转过身,走向“桃园杏圃”。
雨越下越大,他也懒得去撑起手中的伞。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一时间,他分不清这一刻走在雨里的究竟是谁?
好像他自己也化做那个扑扇着湿淋淋的双翅在雨夜里被风飘落的小蝴蝶儿,那个为情而殇的……胡玉蝶?
想起胡玉蝶的痴爱真情,又想起雨蔷的温顺贤淑,古玉龙真想放声大笑,原来全天下的女子都是这么傻,傻到可以为了所爱的男人而牺牲一切——放浪如娇蕊,轻狂如“小桃红”,美丽聪慧如“桃花丽人”,终也是为了个又黑又麻的过气武生而骗人骗婚。难怪她专挑古家伞店打出新招牌时戏如人生登场亮相;难怪她会不计较名分与他匆匆完婚,全然不顾他在伞店另有妻室;难怪她总是不断地要钱不断地添置金银细软,积攒了私房钱又克扣着每日里店堂里收缴来的营业款——这个心性多变古灵精怪的妙人儿,她以为骗了一个古玉龙就可以心猿意马、由性自造,岂不知原来她是在为了满天星而自毁前程……原来……也是个窥不破情关的傻女人啊!
古玉龙哈哈大笑,蹒跚着步子,在“桃园杏圃”里踉跄而行,恍惚间只看见胡玉蝶倚树而立——眼里,有她幽怨的等候;怀里,有他紧拥的温度;唇里,有她难解的烦忧;梦里,有盼他回来的离愁:“你答应过我,永不负我的,现在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古玉龙疾步冲到那棵树下,轻轻抱起树杆,犹如抱住胡玉蝶娇小玲珑的身体。他清楚地感觉到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犹如蝴蝶儿抖落花粉,又好像蝴蝶儿淋了雨在抖落羽翼上的水滴。她的身体还是那么温软,手指还是那么冰凉,发丝也还是那种熟悉的淡淡幽香——他好像又回到过去,恣意纵情时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是万年青,我是玉蝴蝶,你在上,我在下,我是你的。”
“噢,玉蝴蝶,玉蝴蝶!我的玉蝴蝶在哪儿?”
古玉龙转头四顾,看见胡玉蝶俏生生地立在桃花树的枝头,树枝在风雨中摇曳,她也跟着在风雨中摇曳:“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淫,难道你就不怕报应?”
一道闪电劈过,那棵桃树忽地腾起一股惊心动魄的火焰。
古玉龙就像被定在那里,想动却动不了,只有痴痴地看着胡玉蝶,看见她用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切着自己的手腕,每切一下就咬着牙诅咒一句:“这就是你的眼!这就是你的眉!这就是你的唇!”古玉龙感觉眉目嘴唇一并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跟着桃树一并燃烧起来,却不知为什么既不能喊又不能动,只听见胡玉蝶还在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低低诅咒:“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
噢,万年青!
噢,玉蝴蝶!
噢,红纸伞!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静止了,在刹那的瑰丽之后,在腾起的火焰之后,满庭芳菲的美梦结束了,嫣红粉云璀璨的结束了,古玉龙的故事结束了。他还记得他曾经怎样讥讽那只可怜的小蝴蝶:“生为蝴蝶,自会恋花,花若有毒,蝶又奈何?”他一生恋花,至死也殉身花树,葬身火海,不也是一只……浴火的……蝴蝶么?!
古玉龙最后的记忆是,自己随着一树桃花一并燃烧着倒下,倒在风雨迢遥的林子里,引燃了那把有着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的红纸伞。
火焰在伞面上蔓延。
胡玉蝶的诅咒声声不绝:“这就是万年青!这就是玉蝴蝶!这就是红纸伞!”
6.玉蝴蝶
娇蕊银装素裹,把自己披挂成“断桥遗子”的白娘娘,抱了早产的孩子去见雨蔷。古家大院刚起过一场大火,断壁坍塌,遍布焦痕,是被劈死古玉龙的那一道闪电烧毁的,古家伞店烧得一如胶着在桃花枝上化为黑炭的古玉龙的容颜,分不清哪是烧焦的树杆,哪是嫣红粉云的伞店。
古玉龙的一妻一妾——雨蔷和娇蕊,在他死后不久,分别生下一儿一女。
雨蔷生的儿子是商子丹的,长得高鼻子大眼睛的,酷似他的父亲。
娇蕊生的女儿是满天星的,不足月却早产,长相酷似娇蕊,只因生辰与死鬼丈夫死辰相同,便让娇蕊生厌,直骂是丧气倒霉的东西,干脆起了以毒攻毒的名字“丧霉”。小丫头整天哭哭啼啼,戏班里不好抚养,娇蕊就失却了耐心,只好送到古玉龙的原配雨蔷的家里。
雨蔷扶着断墙立着,乱发萧萧如同断壁上新长出的衰草。她没有哭,也早已无泪可流,只将一双空洞的蒙着寒霜的瞎眼对着娇蕊——她认识她,看过她的戏,知道是她夺走了丈夫,迷住了丈夫的心。
一道闪电毁了伞店,毁了古玉龙,毁了“桃园杏圃”,误了那一晚装扮“白娘子”的桃树枝,却没有误了娇蕊继续演戏。此时她好像不是“小桃红”,也不是“桃花丽人”,也不是娇蕊,她是谁?
娇蕊演尽了天下戏文,深知戏如人生,真做假时假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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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哀恳求怜,红唇粉面只挤出轻轻薄薄五个字:“这是他的种!”
可怜的雨蔷就像被施了魔法,定住在烧毁的门框内,不能动不会说也不再有任何反抗,沉滞的瞎眼里有的只是漠然,比泪水和哭啼更让人生寒。
娇蕊怎能读不懂瞎子的眼?
读懂了又如何?
娇蕊不再看雨蔷的瞎眼,自顾自地演着她的戏,拿捏到位一甩水袖,踩着细碎的白娘子的台步,飘然远去。
雨蔷慢慢弯下身子,抱起了襁褓中的小生命。她看不到那小女孩的模样,却相信她会有着青桑笼黛的柳叶双眉,所以,也就依着她母亲留下来的名字的谐音,把她的名字改做“桑眉”,唤做“眉儿”。雨蔷自己生下的男孩则取名“寒儿”,从生下来起,脖子上就戴着那枚精致的项饰玉蝴蝶。
古家伞店触电起火夷为平地,古玉龙殉情花树葬身火海,使雨蔷深为震撼,总觉得这是她背夫私通的报应,从此自闭心灵,愈发不苟言笑,更不肯再与商子丹单独会面。而商子丹无怨无悔,依然是情深四海,尽心尽力地为雨蔷效命。那一枚雨夜里的玉蝴蝶已足以照亮他的一生,他决定终身不娶,留在雨蔷身边照料她的生活,哪怕不能再亲近她,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他也心满意足了——只要生命里有她,有他和她的儿子。
第二天,商子丹从州城回来。
除了照常给寒儿捎来糖果蜜饯以外,还给雨蔷捎来一封信。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雨蔷颤抖着手茫然无措地拆开信封,让商子丹替她念出:
大姐:
你长我几岁,我叫你一声大姐,你不会嫌弃吧?
谢谢你替我抚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为了忠于你的丈夫,忠于你丈夫留下的一脉骨血,可是我实在不忍再骗你这善良无辜之人,那孩子其实不是古玉龙的,而是我和我师兄满大哥的。
满大哥几年前已经死了,临死前让我一定要回自己的骨肉,可是当时我为了给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没有钱抚养孩子。上个月我嫁了城里的陈老爷做填房,终于又有一些积攒了,陈老爷有三个儿子,惟独缺个女儿,很想让我把孩子领回去给做他女儿。我倒不如听了陈老爷的,也成全了我师兄的念想,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大姐,我不会亏待你们的,毕竟,孩子喊了你这么多年的娘。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我小桃红毕竟是小桃红,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报答大姐。
也许你会轻贱我,我是个戏子,又先后跟过三个男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身为女人,我就得依附个男人,要么为了自己的心,要么为了自己的身……
雨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再也听不清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她扶墙站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商子丹走上前去,想扶住她,却又不敢,只是结结巴巴地劝着:“他娘,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也别愁坏了身子,总会有办法,咱……们总会有办法的……”
雨蔷却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叹息着:“我轻贱她?我怎么会轻贱她?我又有什么资格轻贱她?我何曾比她高贵干净?”
商子丹眼望着雨蔷的绝望和痛不欲生的表情,第一次明白了她内心巨大的怨怼和自责,也真正清楚了雨蔷这么多年苦行僧般自封自闭的渊薮。却原来,在他认为是至上至美的那一夜销魂,在雨蔷心目中是罪恶的可耻的。正是他的存在,才使她无时不刻不在想起这是荒唐和放荡;正是他的存在,才使她活得不坦然不清白,不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雨蔷恨他!
商子丹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便出了门,直到夜深了才回来,疲惫不堪地来敲雨蔷的窗户:“他……他娘,我只有一句话,说了就走,你不要烦,好不好?”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他才又开了口:“今天我去商州城里找了那个女戏子,已经没事了,她说她只不过是一时心动才想要回孩子,才写了那封信的,如果你舍不得,桑眉还是你的。其实呀,孩子接回去也没法养,那个陈老爷怎么会答应外姓之人进他的屋?你放心吧,眉儿永远是你的。”
说完就走了。
雨蔷倚在窗棂上,干枯的眼中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的心商子丹永远也猜不着,更不会懂得。
她的心连她自己也猜不着,也不会懂得。
不仅仅为了眉儿,不仅仅为了她自己。
为什么?她不知道。
只是,听了他这番话,她有点儿想哭。
寒儿从睡梦中惊醒,听到了这一切,他摇着母亲的手:“娘,老商头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他是不是我亲爹?”
他托起脖项上的玉蝴蝶,声声追问:“娘,玉蝴蝶是不是该有一对儿的?另一只在哪里呢?”
雨蔷吓得变脸失色,一下子泪流满面。
不久,雨蔷带着她的嫣红粉云桑眉和寒儿搬了家,搬到百十里地之外的武关,那里是著名的“关中四塞”之一,春秋时曾被称做“少习关”,为三秦锁钥,秦楚咽喉。雨蔷的父亲曾经在那儿开设了商家伞店的专用货栈,商家就是通过这个货栈向河南省的西峡、镇平、南阳以及湖北省的襄樊、郧西等地提供货源,虽然后来父亲去世了,货栈也撤货撤摊,却留有几间屋子和几门老亲戚。
那个有情有意的商子丹还是常去看雨蔷娘们几个,却从不进门,走百十里地似乎就是为了给他们捎去十斤油一袋米,放在门口就走,从不主动跟雨蔷碰面。雨蔷深知商子丹的为人秉性,从不过问这些东西的由来,他们之间仿佛有着很深的默契。
寒儿再没有向娘提及玉蝴蝶的事,可是他坚信这只玉蝴蝶一定还有另一个,它们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儿,它们像两片小花瓣似的,从开满野百合的绿草地上飞起来,一直飞过高山,飞过原野,飞过五月的太阳风,然后在九月的一片滂沱中失散。它们找啊,找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谁也找不到谁;它们就这样,在一次次的找而不得中化为凝碧的玉,它们再也不能飞翔了,就有一只随着他的降生,悬挂在他的胸前。
另一只玉蝴蝶在哪里?
寒儿下定决心要找到它。
又一次,商子丹来给孩子们送吃的,寒儿就把自己挂在“老商头”的脖子上荡秋千。
商子丹亲昵地摸着他的头,摸他脖子上戴着的玉蝴蝶,还用硬硬的胡子扎他的脸。寒儿就忽然来了胆量:“喂,老商头,我问你,你知道另一只玉蝴蝶在哪里?”老商头不说话,却红了眼圈,哭了。
老商头为什么会哭呢?
寒儿不明白。
这个晚上,寒儿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商头了。老商头领着他来到一个开满野百合的山坡上,说:“寒儿你看,这儿有两只玉蝴蝶。”寒儿赶紧问:“在哪儿?在哪儿?”老商头说:“在这里。”老商头指给寒儿看他的脖子,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