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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已在怀,只为了这个人一点点的迟疑,他心里居然生出不忍的念头——这真不像是自己!
或许是这个怀抱太温暖,亦或者是近二十日的昼夜奔波令他身心俱疲,白曦在长长的一阵静默后,神识渐渐模糊,拥着那人的力道渐渐松开许多。
温煦的手指在黑暗中缓缓抚过白曦发梢鬓角,最后轻轻划过白曦青黑深陷的眼窝,用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睡吧,我不会在离开你。”
……
第二日一早,同行的商人早已上了堤查看渡船能否启开。客栈里剩下的人不多,决无伤一个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默默看着窗外。
白曦睡了四五个时辰便恢复了大半,他独自出了房门,在决无伤面前坐下。
决无伤回头来,却不见温煦,不由面含疑惑。
白曦嘴角一勾,笑道:“家兄想必是心宽失了戒心,居然一睡到了这个时辰。让诀公子空候了。”
决无伤只当未曾听见白曦言语中的挑衅,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淡淡道:“药已经煎上了,再过一刻就好。既然白兄起身了,还是由你端给温兄罢。”
白曦再接再厉道:“这个不急,我此番特意来寻诀公子,是想告知家兄与我的打算。”
“打算?”决无伤皱眉看他。
“家兄叨扰诀公子已久,如今我既然已经寻来,日后自然不必再劳烦诀公子往来奔波。密江大水,家兄以为在此盘亘日久恐生事端,打算今日便同诸位告辞……”
“不可。”决无伤不待他说完便出声打断,“温煦不能走。”
白曦沉下脸来。
决无伤微微一叹,道:“温煦并不知他中了牵机散,这药你该清楚,中者不可劳累奔波,风餐露宿东躲西藏更是不妥。”
白曦一怔,陡然杀意四射开来,切齿道:“是谁?那个狗皇帝?!”
决无伤好整以暇地示意隔墙有耳,又道:“多说无益,就算你想去报仇,只怕温煦也会拦着你。唯今之计,还是想想如何躲避追兵才是。”
白曦闭目沉吟,终于冷静下来,睁眼问道:“他中了多久?”
决无伤冷笑一声,似是嘲笑他昨夜居然毫无所觉:“他中毒不深,只是汤药一旦开解便不可停用,三月之后若他肯同你走,我自不会再拦着。”
白曦腮角紧了又紧,终是起身对决无伤抱拳一辑:“大恩不言谢,如此只能再叨扰些时日。”
决无伤倒是没想到这人变化如此之快,这才正眼看过来。
白曦心思烦乱,不想与面前这人多做纠缠,扔下一句“我去拿药”便转身往灶房而去。
……
没过两日,温煦便发觉决无伤原本就无情的面孔越发很沉,连带着白曦都开始忧心忡忡。
到了这日晚间,温煦在白曦的逼视下用过药后,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追兵在附近?是不是周围有些不妥?”
白曦面上神色冷硬了一瞬,温煦心中有了计较,于是他示意白曦坐下,开口道:“小曦,我们在客栈停宿也有六七日之久了,总这样叨扰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若明日我们一道辞行罢?”
白曦下意识接口道:“不妥。”
“有何不妥?可是你伤没好?”温煦这次觉得奇怪了,两人刚见面时,这个弟弟分明是巴不得当夜就收拾包袱一道私奔的行状,怎么第二日起身之后就一改常态在客栈扎下根儿来?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白曦与决无伤一样,直来直往惯了。白曦更是从来不知在哥哥面前如何说谎,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将牵机散的因由前后说了。
温煦闻言哑笑,他并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楚修文与决无伤费心隐瞒倒是多虑了。只是三月服药之期才过了不过半月,偏偏又遇上密江大水,这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忧心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清楚,客栈中投诉的旅人尚在酣梦,店门便被人拍得噼叭作响。温煦刚睁了惺忪睡眼,白曦已经懒腰将他抱起,拾剑在手。
决无伤也在这个当口推门而入。
白曦没松手,温煦略有些尴尬。幸而决无伤非礼勿视地收回目光,转身阖上门,一边说道:“是官府的衙差搜捕流犯,让所有旅人都要报上户牌,我疑心这不过是为了打草引蛇。”
温煦闻言彻底清醒过来,商人自是户牌随身携带的,可是他们几个却难办了。
白曦懒得多想,揽了温煦往窗口跃出,扔下一句:“随你如何应付,人我先带走了。”
……
接下来几日沿河两岸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
官府张榜告民,一说城中有流贼趁火打劫乡民,但凡有面生者必须到衙门核对户籍户牌;二说城外已有水疫漫延,让各家各户但凡见到陌生遮面之人要即可上报官府。
这样一来,城中人人自危起来。所有外乡旅客只能客居驿站,但驿站也开始越发苛刻得核查户籍,连商人也怨声载道。
温煦白曦二人偷了外乡人的户籍已掩藏身份,但这样也只能解一时之急。若河道再不清开,他们迟早会被人清查出来。
这样忧心忡忡过了一日,温煦在半夜醒来时,发现身边空了。
短短五日,他已经习惯了二人同塌而眠的日子。不过一时空枕失温,就让他在初秋的深夜冻醒过来。
翻身而起,温煦在枕边地上找到一纸被衣角扫落的黄纸,是这几日药铺抓药的油纸,上面草草写了几个字:“三日不归,即避走。”
温煦怔怔地看着这页黄纸,一直到天色微微透了灰白,他才将纸揉做一个团,嘴里轻声说道:“这次,可是被你抛在身后了。”
……
白曦悄无声息地离去,临行前只让决无伤便宜行事。这下倒轮到温煦心神不定了,白曦行事冲动、不顾后果,这一次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这样心虚气短过了三日,城里风声越发紧了。决无伤暗示温煦,客栈只怕不好再呆下去了。这几日官府探子总在客栈大堂蹲守着,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
只是温煦却犹疑不决起来,河道未通,白曦行踪不明,他这一走,再会又是何期?
决无伤几乎开始动手收拾行李。
温煦想起昔日少年在暗夜中的无声的控诉:“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在他熟睡时,无数次白曦在他耳畔低声絮语:不要再丢下我一个……
更为他日前那一句:“从今往后,我们一道,再不分开。”
当年那一句‘不得已’,兄弟险些成仇反目;好不容易到了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辙。
温煦止住决无伤,微微摇首道:“决兄莫怪,但我真不能走。”
决无伤沉默一刻,道:“若白少侠在此,也定不愿温兄涉险。何况白少侠临走前也托付我便宜行事,若他一时绊住回不来……”
温煦打断他,用一种无比坚定的声音说:“他定会回来的。”
82、我心亦然 。。。
整整三天,白曦并没有回来。他就像当年的温煦一样,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留下,从此消失踪影。
决无伤甚至认真考虑过要将人劈翻直接扛走一途,无奈想要将这一一个大男人偷运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密水城着实有些困难,这才作罢。
幸而这样的情形在第四日清晨有了转寰,决无伤发觉客栈大堂里日日蹲守的人不见了,客栈附近的时有时无的视线也难以察觉。
城中仍因为水疫而盘查进出人士,但比起先前连出城安葬的送葬队伍都有开棺验尸来,力度却是大减。
决无伤与温煦终于松了口气。
接着更有好消息陆续传来,密江大水渐渐退去,官道不日便可通船渡江。这个消息让度日如年的商旅们弹冠相庆,纷纷收拾行囊日日到渡头排号。
温煦不肯走,他谎称日前在渡头淋雨受了凉,在客栈中将养。这群商人多等一日损失的银钱就多以百计,自然巴不得吧拖累行程的人都踢出队伍。
……
官府营造的紧张气氛渐渐散去,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消散开来。决无伤与温煦在暗自庆幸之余,才开始打探到底是什么事转移了朝廷的兵力。
接下来两日,决无伤带回的消息让温煦刚刚松泛的心再度攥成一团。
原来在四日前,在驼山以北的衡门弟子似乎看见逆天府主子护着一个病弱的青年一路往北而去。据说这名青年左手不便,连碗都握不住,还是白府主亲手扶着喂水进食。
驼山离密水城足有五百里地,便是高手赶路也要四、五日的行程。按照消息传回的时间判断,白曦至少在第三日便走完了这五百里路。
客栈中的两个人立即明白为何局面会有了转寰余地。
温煦第一次有些明白,当年白曦是用一种怎么样的心态看着他转身离开。
同样的自以为是的举动,同样是一厢情愿地自以为为对方好的行为……
刚刚明白时,他气愤心疼难耐,只想着等白曦回来,定要揪着他的领子好好打他一顿屁股。
可惜转身再想时,才想起当年他便是用一句‘不得已’不辞而别。今日白曦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满腹郁卒却无发责备,连抱怨都找不到人。
往往要到易地而处的时候,人才能明白别人当初的心态。
温煦在恍惚与矛盾中纠结了整整两日,其间决无伤三次劝他下定决心,要么南下要么渡江去盐湖,莫要浪费白曦费尽心力为他们铺平的一条生路。
温煦从未面临过这样踯躅不前的决定。一直以来他想得都太过理智,简单直白到近乎无情的地步。
可眼下他的心,乱糟糟一团。
理智上来讲,他应该趁着朝廷大半目光都被白曦引开,同决无伤一道南下,远走避祸。现今无论他多担心白曦都于事无补,只要白曦平安无事,总会有再见一日的。
总能再见……这是当年他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这个理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苍白无力过。
“再等等,我想再等等。”温煦再一次婉拒了决无伤的提议,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底也渐渐不那么坚定起来。
白曦会不会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离开这里已经将近九日了……
就在这晚,决无伤却带回了比他想象中更糟糕的消息。
朝廷下了死命令地方官衙全力搜捕,江湖传言,逆天府主的身影一直从驼山延续道晋水,几乎靠近北夷的边境。
有人看见白少府主肩上中了一箭,被追兵围在横刀峡的崖壁上对峙。
温煦闻言脑中一片灰蒙蒙的惨白,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开口了,但又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声音:“他……可有逃脱?”
决无伤略微迟疑一瞬,才道:“他不肯就捕,听说是自行跳了崖,如今不知所踪。”
……
温煦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应决无伤的,决无伤又是何时离去的,更不知道天色何时暗下,连油灯也未曾点上。
白曦没有回来?
决无伤的意思,是白曦也许不会回来了。
温煦唰的一声站起来,往前紧走几步,又顿住,正如他忽而狂乱忽而停顿的心脏一般。他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最终定格在一如经年的平静上。
他,也许应该对白曦再多一些信心的。
不是也许,他必须相信白曦。
只在一瞬间,温煦已经能够想象道最坏的结果……
同生,亦或是共死?
推开窗户,看着朦胧在乌云掩映下的月华,温煦心下一阵轻松,仿佛多日盘压在胸腹的大石化为在瞬间乌有。
原来那词‘一生一世一双人’,并非对月扼腕空叹。
原来,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也可以如此纯粹而简单。
……
第二日决无伤再次见到温煦的时候,发觉他整个人都静了。以往温煦也斯文有礼,但觉不是这样堪破红尘般的无所谓。
于是决无伤明白这个人已经做了决定,不会再听进他、或者别的任何人的劝阻了。
这是一对奇怪的兄弟。
为了能在一起,白曦曾经对温煦挥剑相向千里追击;同样是为了在一起,如今他却愿只身远走,葬身狂狼深谷。
换做自己,他也会不惜性命维护温煦,千里追随护他一世安康,但却不会如此行事。
决无伤终于明白,自己与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再也没有机会明白这样情谊。
决无伤不再劝说,只在药铺重新配好了药材,日日嘱咐他按时服用。既然他做了决定,他也愿意已他自己的方式,尽一个江湖挚交的道义。
这也是他唯一还能做的。
……
焦急的情绪奇迹般地化作安宁。
温煦每日按时服药,与决无伤说起今日城中的趣事,最后再对着窗户默默远眺。
他仍在等,但已经不执着是等待一个人的归来,而是在等一个结局。
是夜,密水城再次阴雨绵绵,像是在天与地之间挂上一挂丝线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