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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脸上掠过了一丝心虚,她别过脸去不说话,握着茶盏的手指,却还是泛着白。
我索性又把话说明了一点,“不过,您放心,这件事……皇上信不信,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坑你,是皇上坑你,我不过是落井下石,恨皇上别恨我——这句话文雅地说起来,啊,也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几个字,可以涵盖了。
皇贵妃虽然人很愚钝,但应该还没有蠢得不可救药,她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时间也顾不得我在一旁了,居然有些伤心,手一松,缩回去握住心口,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一个个都是白眼狼……都一心一意来算计我!”她气哼哼地自言自语,扫了我一眼,又把话压了下去,勉强露出一丝笑来,和气地说。“我不懂太子妃的话是什么意思。本宫只知道奉皇上的旨意行事,不过事急从权,如今太子爷既然高烧不退,本宫这就去瑞庆宫求旨,看看能不能扭转皇上的意思,放松东宫护卫,让太医进去把脉。”
皇上等的还不就是这个下台阶?皇贵妃这一去,一顿吼是免不了的。
我居然有几分同情皇贵妃,便不动声色地又施了一礼。“世暖谢过贵妃娘娘体贴。”
皇贵妃咬牙切齿地说,“你、太、客、气、了!”
她站起身来,正要摆驾出去,屋外又奔进了一个宫女,她气急败坏地道,“娘娘!不好了!李淑媛只穿着单衣跪在东宫台阶下头,说是太子爷高烧不退,请娘娘开恩,开了门让太医进来扶脉。她还说,她还说……”
她扫了我一眼,又顿了顿足,才把话说完,“她说娘娘不答应,她就不起来!”
这个消息,倒是一下就镇住了我和皇贵妃。
88一起来跪
如果此时此刻,在我跟前的是皇上或者陈淑妃,再不济是王珑呀,我哥哥嫂嫂呀一流人物,我肯定是不会想太多的,我肯定也就懒得开动脑筋了——反正他们的脑子是肯定比我转得快的,恐怕在我想出一个答案,甚至是一个可能的答案之前,就已经全盘洞悉了李淑媛这一举动背后的含义。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应招。
可当我面前是皇贵妃的时候……事情就不一样了,要说这宫里如果有一个人比我更加愚钝,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就是我眼前的皇贵妃娘娘。
哎呀,这样一想,就觉得她之所以受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看我苏世暖笨成这个样子,还不是好得皇上的宠爱……
见皇贵妃不说话也不动,只是握着茶杯发呆,我就赶快收摄心神,也琢磨起了李淑媛这一举动背后的意思。
当然,李淑媛的终极目的也很简单。我丝毫不怀疑她就是想要得宠,想要爬上王琅的龙床。这其实也就是她被送进宫中最初而最终极的目的……任何一个东宫妃嫔,当然都怀抱着同一个梦想。
只是她凭什么以为这一跪,就能把自己跪到王琅床上去?
虽然王琅实在也挺憋屈的,东宫的这几个妃嫔,都不是他自己看中,根本是出于别人的安排。但他也没有孬种到这个地步,连要睡谁,都得听从别人的安排吧。
我不禁讶异地张大了嘴——李淑媛该不会是因为自己这一跪,就能把王琅跪得心软了吧?
也不是我贬低王琅,但一个国朝太子的血有多冷,这是不问自明的事。要是这一跪就可以把王琅的心跪成一滩春水的话,那姜良娣早就长跪不起了。就算李淑媛不知道王琅的高烧是假的,她也不应该这么天真才对吧?
如果在以前,我大概也就只能想到这一步,就不能再往下细想了——要细想,我也想不出来。
可是现在,经过这几个月风风雨雨的磨砺,我到底还是成长了一点点,学会从利益的角度,从政治的角度,而不是从感情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了。
关王琅,虽然是皇上的意思,但经办人却是皇贵妃,李淑媛身为她的亲戚这样求情,皇贵妃——
我看了看皇贵妃的表情,确认她似乎是一点都不在乎她的远房侄女儿在这大冷的天穿个单衣在外头挨冻。
好吧,皇贵妃未必会心软。那么李淑媛这个卖好的计划几乎怎么看都是要失败的……
忽然间我是醍醐灌顶,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李淑媛的计划。
到底还是小看了她!
如果王琅没有高烧发作,当然她就是把自己跪成了高烧,皇贵妃也肯定不会放人的。可现在太子爷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只要是有脑子的人,当可知道如果皇上不想有一个傻太子,那么是肯定要把东宫禁闭解开,把王琅接出来治病的。
这一跪,是跪一个顺水人情,赌的就是王琅始终不是铁石心肠,知道她为了自己这样低声下气的,心底会念她的情。在李淑媛看来,虽然王琅本人肯定是很清楚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但只要她表现得很纯洁,那么王琅也还是可能认为她是一朵天真无辜的小白花,根本不懂得围绕着这一病的多方角力。只是一心担忧着她的太子爷,一听说太子爷病了,就恨不得以身相代,要以这样惨烈的态度,来为王琅解围。
很聪明,的确很聪明,李淑媛是要比马才人更有脑袋多了。这一招等于是抢走了我的一半功劳,现在皇贵妃要是放人,宫中上下人等,倒是有一半都要把功劳记在李淑媛身上了。以后我对她稍微苛刻一点,恐怕就要招来非议。
太子爷被关的时候,娘娘在外头逍遥快活,李淑媛却和太子爷同生共死,甚至还这样去求皇贵妃娘娘,才把太子爷营救了出来。可一旦脱险,太子妃又神气活现重回东宫,继续媚上欺下,将李淑媛这样的贤德人压得死死的……
我几乎都可以想到后宫里的闲话,会是怎样传的了。
有意思,有意思。我苏世暖入主东宫这样久,还真的没有和谁斗过,第一我名正言顺是太子元妃,第二苏家声势显赫是股肱重臣。李淑媛这一次出招,简直是充满杀气,凌厉无匹。马才人的那点小动作,立刻就被比下去了。
要是皇贵妃聪明一点,能够和她稍微配合一下把事情闹大,恐怕她给我带来的麻烦,还会更大得多……
我就很小心地看了皇贵妃一眼,想知道这一位能把这件事琢磨到什么地步。
这一眼看过去,我心中就暗暗地叫了一声不妙:皇贵妃虽然一贯并不聪明绝顶,但李淑媛的计策也属于阳谋,是顺势而为没有多少巧妙的地方,她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那也活不到这么大岁数——一定是自己就先笨死了。
皇贵妃脸上的惊讶和深思,已经被她自己收敛了起来,她冲我满是得意地一笑,轻声细语地道,“唉,李淑媛真是行事无状,本宫本来要罚她的……不过念在她也是一心为太子爷考虑的份上……”
她拉长了声音,正要往下说时,屋外忽然跑进了又一个宫女,也是气急败坏地道,“娘娘!郑宝林和姜良娣、马才人也都穿着单衣出来了!都跪在李淑媛旁边,说是太子高烧厉害,形势危殆,请娘娘即刻开门解禁。让太医进宫为太子扶脉!”
我一下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冲皇贵妃一脸担忧地道,“娘娘,这听起来,太子爷的病可真的不得了哇——”
一边说,一边去解衣上的盘扣,对皇贵妃道,“臣妾身子弱,就不去外头台阶了。就在这给您跪下了,请娘娘网开一面,放王琅出宫。”
正说着,看到地上有个蒲团,我就拿过来摆好,在皇贵妃脚边跪了下去。
皇贵妃的脸像被谁泼了墨一样,再黑一点,就是一小片黑夜。她咬着细白的牙齿说,“你——”
想了想,忽然间又是一笑,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角,“太子妃慢慢跪,爱跪多久就跪多久,本宫要到瑞庆宫请见皇上,求旨放人,先失陪了。”
皇贵妃还很少有这种成竹在胸的表情。
一时间我倒是有点吃惊,不过想到郑宝林实在是个妙人,将李淑媛这一招化解于无形。就感到一阵好笑,并在心中暗下决心:等王琅一登基……不,等我一生了儿子,我一定就让郑宝林病死!
现在李淑媛最大的资本已经不再特别,王琅顶多只要稍微对她温和一点,就算是酬赏过她第一个出来卖肉保太子的功劳。毕竟一件事,一群人都做的时候就显得不大稀奇了。就连我这个太子妃,不也在重芳宫跪了皇贵妃一会儿吗,虽然只有一会,但将来说起来,‘太子妃没有进宫陪伴太子爷,正是因为她在宫外奔走,为太子爷相机进言……’。
我不禁颇有些得意。帮助郑宝林,是我自己下的决定,事后柳昭训甚至有些不赞同,更别说王琅的反应了。我知道王琅毕竟还是介意头顶帽子的颜色,而柳昭训更害怕的是这假死出宫的招数用多了就不灵了,但我只是觉得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乃是人间惨事。
而这一次短兵相接,李淑媛蓄势待发的招数,却被郑宝林随手破解,使我认识到一个道理:与人为善,便是于己为善。尽管身在宫中,我却未必要变成一个不是苏世暖的苏世暖。
一边想着,一边不禁就是嘻地一笑,才站起身来,准备去瑞庆宫前看热闹。顺便再插科打诨一番,演出一个贤惠担忧的太子妃来,免得后人说起,好像王琅历经危难时我一直在逍遥玩乐。虽说我的确不是个传统太子妃,但荒唐到这份上,将来也很难对儿子交待,“你爹被关的时候,你娘在做什么?啊哈哈哈……你娘在娘家逍遥快活,一天到晚乔装打扮做个小太监模样出外玩乐啊哈哈哈……”
结果才出重芳宫没走几步,就遇见了马公公手下的小太监。
他神色仓皇,脚步也很急促,见到我就像是见到救星,整个人就松了一口气。也都顾不得上下尊卑了,只是草草磕了头,就把我拉到宫墙角落里,低声而急促地道,“了不得了,娘娘,皇贵妃娘娘适才进了瑞庆宫,二话不说就跪在宫门口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说皇上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现在烤出事来了,太子爷发了高烧,心底肯定记恨皇贵妃娘娘。说太子爷对她现在就很不客气了,将来等皇上归天之后,她和福王两母子更无立足之地。说皇上不顾念多年来的情分,逼着她再得罪太子爷……”
……姑姑在上,我是真没有想到,原来把一个笨人逼到墙角的时候,她也是可以狗急跳墙的。
“那皇上怎么说呢?”我皱起眉头赶紧追问。
小太监喘了几口大气,“皇上很生气,说贵妃娘娘是无稽之谈。贵妃娘娘就哭着说绝非如此,太子妃一向贤惠大度,宫中妃嫔雨露均沾,唯独李淑媛因为是她的远亲,从来都被冷落闺房。太子爷这就是记恨了苗家记恨了她,她请皇上开开恩,为她向太子爷求个情,请太子爷不要误会了她,贵妃娘娘是从来都没有对太子爷不利的心思……”
在李淑媛之后,我又狠狠地被皇贵妃给震撼了一把。
这女人狗急跳墙起来,还真的很有杀伤力。
“皇上听着听着脸色就深沉起来,在宫里一直没有露面也不肯说话,贵妃娘娘现在正在门口跪着呢,马公公让我赶快来给您报信。说是现在都乱了,什么都乱了,您得赶紧拿个主意出来!”那小太监又急促地道,“马公公还说,请您想一想,先孝嘉皇后在这时候,会怎么做!”
我一下就怔住了。
马公公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但我……
89心痛如绞
我不知道李淑媛只穿着单衣跪在东宫门口的时候,心底在想些什么,但我当然可以肯定,她是下了血本的。要知道以如今的天气来说,她要没拿个蒲团就这样硬生生地跪在石阶上,这段经历别的不说,至少是能在她双膝上留下一段缠绵悱恻的回忆。
相比起来,皇贵妃跪在瑞庆宫正殿门口,就要好过得多了——瑞庆宫里的地暖烧得当然很旺。
我本来以为在咸阳宫这里跪着,即使有蒲团稍微阻挡一下,滋味肯定是不大好受的。没想到跪下来了我才发现,咸阳宫虽然已经有六年没有住过人了,但到了冬天,居然依然烧了地暖,虽然因为无人居住只是微温,但要比那彻骨的冰凉好受得多了。
供奉如生这四个字,一下就在我心头闪了过去。我心里就一下抽痛了起来。
我姑爹是真的很爱我姑姑,六年了,我从来未曾想到,每年冬天咸阳宫里竟仍然温暖如春。而透过窗户望进去,姑姑常用的五彩小盖盅也依然放在临窗炕桌前,甚至连杯中的茶水,都依然泛着淡淡的黄。
当我跪下来的时候,想到此后我将面临,我不得不面临的种种,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