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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学会躲避了,我想着那个染着绿头发在机场里面大呼小叫地冲向一只狗的灿烂已经没有了,她或者已经死掉了,她的绿色已经随着肥皂泡泡和水流流到下水管道里面去了,而她也好像是个突然膨胀起来的纸片人儿,打气筒里面的气实在是太猛了,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砰的一声爆炸了,变成碎片人儿掉在我的面前。请允许我躲避吧,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我有了钱,我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躲开我不再想见到的人了。在这个房间里面我再次得到爱情,却又再次失去,房间墙壁上面狠狠地空着一大块,我却依然可以看到那个清晨,坐在浴缸边上被潮水带走的自己。
如果非得找个理由的话,我只是失望地发现,灿烂不是忡忡,所有的人都不是忡忡。
再次拉着箱子走在路上,箱子的一个拉口已经坏掉了,我不时地要蹲下来看看有没有裂开来的趋势,照例是没有男人帮忙的,可是这次手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肩膀上还压着两只麻编包,我已经把很多东西留给了灿烂,但是东西还是太多,走在路上甚至很难打到一辆车,于是我坐下来,坐在了箱子上面休息,突然之间箱子彻底裂开来了,里面的东西都滚落出来,一群下班的工人对着我吹起口哨。我气恼极了,去收拾那些滚了一地的牙刷,杯子,再把书重新塞回去,箱子却是怎么也盖不上了,我从未如此落魄和委屈过,心里面想起很多人,想起小五,想起忡忡,甚至想起了马肯,我想哭一下,肩膀都已经被包压痛了,可是这时候一辆神奇的出租车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感激地望着在这里下车的两个人,看着他们付款结账,那个年轻男人还帮着我把箱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扔进了后备箱里面。
这一切都在试图叫我相信,我应该相信所有的艰难都会得到回报的。
再次遇见他竟然是在新家附近的菜场里面,这是最最不合时宜的场所,我的塑料袋里面拎着冒着热气的排骨,一棵硕大的白菜,正埋头在一堆番茄里面挑挑拣拣。这时候我看到他,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我要赶快躲起来,我怎么可以在这里与他打招呼呢,菜场里面喧闹着,地上有一摊摊龌龊的水迹,拎着蔬菜的人挤来挤去,刀起刀落间,骨头被粗蛮地劈开来了,到处都是为了一毛钱两毛钱所起的争执,说话大声,叫人惭愧,我怎么可以在这里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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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一大堆的白菜后面,望着他在人的缝隙里面穿来穿去。他还是穿着我见过的皮夹克,背影看起来是个少年,却是疲惫的表情。他在一个肉铺前面驻足,用两只手指熟练地捏起一块五花肉来,放在鼻子前面闻了一闻,甚至还用手去挤里面的水分,卖肉的人用油腻腻的手拽着五个找出来的硬币放在他的手心里面,他毫不迟疑地塞进口袋里面,然后又走向了下一个蔬菜铺子。我害怕他看到我,脸因为紧张迅速地红起来,但是他望着地上的水迹,小心地躲闪了几步,就从我身边走出菜场去了。在这里谁会知道几年前他曾经是那么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到书店里面去签售,排队的人要绕到马路上面去,有多少女孩子只是因为看到了他就痛哭流涕起来了,我不也曾经掉下那么多眼泪么。
可是现在没有人认识他了,他穿着皮夹克,自己拎着两角钱的葱,一块肉还顺着薄薄的塑料袋往外面透着血水,他要给自己做晚饭么?酱油烧出来的五花肉?这多么滑稽,这怎么会是他呢?他是我的少年啊,他是我的贵族啊。我甚至忘记了塑料袋里的那些食物,就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这以后的几天都不敢去菜场,怕与他面对面地走过,根本没有地方逃的话该怎么办。
这一年,如果我过生日的话,就是二十四岁生日。
北方下起了我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场雪,从傍晚开始落的,先是冰冰凉的雪粒,后来就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与之相比东面城市那记忆中仅有的几场雪的确不能够算得上是雪了,天空好像被罩在了巨大的灰色罩子里面,巴掌大的雪花打在脸上,而到了上半夜的时候地面上就已经积起雪来。早晨醒来,整个城市沉在了白色里面,我打开窗,第一次感到这里的美丽。这才是忡忡为我描述过的北方,坐着绿皮火车可以来到这里,下火车的时候一脚就踩进棉花堆里面,雪一直没到膝盖呢。我就是为了这样的北方才来到这里,而它却迟了一年才展露出它最美丽的时光,我已经要对它失望了,它却又美丽起来。
艾莲突然来了,她是来出差的,为公司谈一笔业务。我去火车站接她,下台阶的时候一脚没进雪里直到小腿,我就是那样一脚高一脚低满脸快乐满身幸福地去火车站接艾莲,但是邮筒绿色的铁皮火车没有了,她坐的是红白相间的特快火车。亲爱的艾莲,她依然是个蓬松的爆炸头,一暴露在空气里面她的头发间就结起小冰凌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冬天时的模样,在山坡上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度过一个正式的冬天。我们坐上了出租车,我不住地回头去看艾莲被冻得通红的面孔,裹在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里面,她冬天的模样呀,她被我看得害羞起来,她还是这样地害羞,从来都没有变过。
“怎么了?”她笑,把脸埋在围巾里面。
“没有什么,看看你,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小夕好么?”
“挺好的,她当班主任了。”
“后来我就没有跟她再写过信了。”
“你太忙了呀。”艾莲说。
其实我已经在家里给艾莲腾出床位来了,新铺的床单,被套也是全新的,早晨我又去买了一大束百合花来,我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样的花,但是想来她不会喜欢玫瑰的吧,我花了两天时间把整个乱糟糟的房子打扫了一遍,就连马桶和水斗都没有放过,现在房间看起来简直就是熠熠生辉,罩在窗帘里面第一次感到温馨起来。但是艾莲并没有住过来,她婉言谢绝了我的邀请,执意要住进宾馆里面,说是公司里面都可以报销的。可是在来之前,她分明在电话里面告诉我想吃我烧的咖喱鸡翅膀呢,我愣了片刻,还是帮她把行李都搬进了宾馆的房间。这宾馆的房间叫人感到厌气,一进门就是陈年的气味,怎么也是驱不散的,但是我也不能够声响,艾莲说很困,她坐了整整十七个小时的火车,于是我识趣地退出来。
家里面,那束在窗户前面耀武扬威的百合花是多么的碍眼。
这之后的几天我与艾莲见面的时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多,白天她都在工作,晚上我们一起坐在小饭馆里面吃饭,这是我最最高兴的时候,我总是盼着这样一天,我可以高高兴兴地请我的小姐妹吃饭,我想过我要请忡忡、小夕、艾莲以及灿烂吃饭的,现在我终于可以请艾莲吃饭了。我们俩并排坐在热气腾腾的饭馆里面,肆无忌惮地点了满桌子的菜,好像两个吃不饱的寄宿学校的中学生。可惜北方没有放很多糖炖得又酥又烂的红烧肉,但是我们吃了满桌的羊肉,还喝了热过的黄酒,于是胃迅速地暖起来了。我们说了很多话,说起过去的很多事情,把能够想得起来的人都又想了一遍,还有什么话题能够比这更令人兴奋起来。
“那时候,我喜欢过你,很喜欢你,要是我不说你大概都不会知道。”艾莲突然说,我们都有些醉了,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心里面想的竟然全是他,全是他,要是他对我说这些话就好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叫他爱我一点,一点点。艾莲继续说着:“我总是跑到你们的宿舍里面来就是来看你的,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我都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谢谢你。”其实现在想来,在山坡最后的日子里面,艾莲
的爱情对我来说竟然是那样重要,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忡忡走了,小五不爱我,马肯背叛我,小夕欺骗我,而艾莲竟然是爱我的,她的爱就好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抓住了她,爬出南方岁月,于是我们俩在醉意里再次拥抱在一起,小饭馆的横梁上一只夜行的老鼠迅速地窜过去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再次去宾馆里面找艾莲的时候,我们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我们好像是两个挥霍无度的人,一下子在第一个晚上把可以说的话全部说完,把所有可以用到的回忆都拿出来煽情,于是现在都陷入了沉默的困窘里面去。我们终于互相询问起工作来,可是工作是太枯燥的事情,我们说了几句都觉得索然无味,又只能够沉默着,甚至看起电视来。
“你能见到好多好多的作家吧?”艾莲说,“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呀。”
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只能说:“作家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每天都要加班,但是钱还是很少。我真想像你这样,有份空闲的工作,你住的房子地段很好吧,要很贵的房租吧,有钱就是好呀。我和小夕住在很偏僻的地方,每天去公司的路上来回要花三个小时,每天都很累,连唱歌的时间都没有了,你摸摸我的手指,弹琴的时候磨出来的圆茧都已经没有了。”
“我们大家都在努力地生活的。”我想解释,但是艾莲令我打消了念头,她看着电视里面的传销节目,重复着那句:“有钱真是好呀,有钱真好呀。”
艾莲终于也成为了插曲,我坐在夜行的出租车里,望着外面扑朔迷离的高架桥,雪已经变成了黑颜色的冰,不时有穿着臃肿的人在上面滑稽地摔跤。这真可怕,白天的时候这里还是白雪茫茫的美好世界,雪一旦停下来,竟然整条整条马路都是黑色的。在黑茫茫的夜晚,我时时都担心着出租车在快速的行驶中轮胎打滑,我央求着司机开得慢一点,可是那个年轻的司机却像是受了鼓励般在黑色的冰面上面疾驶起来。我闭上眼睛,像是被骗上了游乐园里海盗船的孩子,怎么也无法让那部可怕的机器停下来,只好闭上眼睛,尖叫着但是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有的力量都是不可抗拒的。而我又学到了一件事情,那些靠着回忆在维持的情感总是越来越虚妄的,我觉得我们就好像是那些每个月聚在一起喝下午茶和跳舞的老人们,或者是那些打麻将的老人们,我们念叨着那些已经过去的好时光,却闭口不谈正在上演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心藏太多对方不了解的秘密,而唯一的回忆被反复咀嚼之后,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像一块要被丢弃的口香糖。可是我就是会永远地记住艾莲啊,艾莲在黄金年代舞台上面的模样。
小夕不再给我写信了,不是因为我们忙,而是我们已经在各自的道路上走得太远,真的都走到了对方不了解的境地去了。
忡忡,我在这里的深夜里再次想念起你来,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是否在北方,我已经来找你了。我们认识的时间那么长了,可是我觉得最最奇怪的是,不管我们各自怎样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我们的生命中各自穿插过什么样的人,最后他们都走掉了,而我们总还是变成一样的人。我有很多话只想对你说,你会理解我的爱,你会知道为什么我把那么多的朋友一个一个都丢弃在了路上,我感到很失望,她们都不是你。忡忡,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她们都不是你,她们都是假冒的。要是我再也碰不到你,我怎么办?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要遇见第二个你太难了,我已经把自己逼到墙角里去了,有多少人会经过这个墙角,我的骨头我的血液都是与你生长在一起的,你不在,但是我感到你是在的,因为如果你不在了我根本就走不动那么长的路,我走那么长的路是因为我知道走着走着我就又遇见你了,你是不死的,你是得到奖命金币的玛里奥,你在那些我所不知道的漫长的黑暗管道里跳跃,踩死乌龟,踩扁蘑菇,越过火轮,而我也是,我们就是所向披靡的,我们终于会在打开窨井盖头的时候相遇。
而忡忡,你一定也知道,你就是我的奖命金币。
自从搬来这里以后,我经常会在马路上遇见他,我坐在麦当劳里面吃晚饭,他也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买一杯咖啡,买两个派当做外卖,这让我认定他一定是个独身的男人,确实他的身上到处透露着一个独身男人潦草但是诱惑人的痕迹。我不跟他说话,我怕他知道我搬到这里来住,他会以为,我是故意要来接近他,像他这样一个骄傲而又曾经得宠的男人,如此蛮横无理,有理由这样想。于是我每次见到他都恨不得躲起来,我背转身去,我在超市里迅速地转移到无人问津的货架边去,我好像个小偷一样爱着他,无人能够分享我的这种爱,这导致它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强大,像一股积蓄着力量的巨浪。
直到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