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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睡不着了,我爬起来去洗澡,让滚烫的水从头浇到脚,把窗户打开,把脑袋搁在窗户上看外面夜色里的北方,只有一两户人家还亮着灯光,底下宽阔的马路上却全都是路灯大亮,没有车子也没有人经过。我想过很多次,是不是只有一个不正常的人才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这个作家多少有点歇斯底里的,神经质,没有安全感,或者性取向有问题。就好像安徒生这样的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真的就是个写童话给孩子看的人,我欢喜他就是因为他的阴沉和可怕,红舞鞋里面被砍断双脚的女孩子,或者是把嗓音交换给巫婆的美人鱼,是不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成为优秀的作家。如果这个作家是个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人,那么我可以坦然地从杂志上揣测他的阴影所在,可是现在他就在我隔壁的房间里面,他的暴躁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的神经,我仔细地听他走路的声音,辨别他打字的声音,我害怕那长时间大段大段的安静,或者是单调的发纸牌的哗啦声,害怕他突然打开门来,也害怕自己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面消耗生命。而且最可怕的是我爱他,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自己的爱了。
第二天他照样坐在房间里面,我们都装作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知道这个晚上过去之后他在我的心里面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收音机里面的小说家,一个是J先生,很多时候我但愿他只是收音机里面的那个万人迷。
白天他间隙性睡觉的时候,我去打扫房间,他每写完一个章节都有把文字打印出来比较阅读的习惯,于是我收集那些零碎的打印纸,每天都在他睡着的时候阅读他的小说。我知道是因为那个晚上我的痛哭流涕对他产生了强烈的震撼,他开始写关于南方岁月的小说。我多么愉快地阅读着这段我所不知道的南方岁月,他写湖那边的生活,其实南方城市的模样对于我来说是含糊的,我在那里的四年几乎就是在葱翠的山坡上度过的,但就是那个山坡,导致了我对整个南方的留恋,仿佛那是一个标记,一个符号。
但是为什么他的小说里迟迟不出现忡忡的影子呢,当忡忡第一次跟我提起J这个音节的时候,她说:“有一天他会用我的名字做女主人公的名字呢。”
于是我总是在等这一天,我一边阅读着一边焦急地摸索着忡忡的样子,我多么想知道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情,我多么想通过他的文字到达他们俩的世界里面去,可是我每天都读,仔细地贪婪地阅读着每一个字,他写到第五个章节的时候依然没有出现一个像是忡忡的女孩子。我每天早晨都抱着巨大的希望醒过来,等他累了,等他磨蹭着在床上睡去,我就去阅读他新写的文字,很多时候进展缓慢,只是几行字而已,有的时候却一下子在桌子上面散乱地放着好多页密密麻麻的五号字,汹涌澎湃,像他这个人一样起伏不定。而且他听九寸钉乐队,他在小电视机里面把九寸钉乐队的现场作为背景音乐放着,时常去睡觉的时候也忘记关,于是我就坐在这样的音乐中阅读,这是个非常好的小说,我愿意等待着力量的积蓄,也愿意等待着他挥出那只有力的拳头来,他的状态像极了一个回光返照的人,正在挤尽最后一丝力气。
一九九五年,艺术节闭幕式上我们表演舞蹈节目,自己买来最廉价的白色汗衫,别针把汗衫别成紧身的模样,用天蓝色的丙烯颜料在胸口画上太阳,穿着普通的橡皮筋舞蹈鞋,我们一群人站在后台互相梳着头发,化妆。我拿一支妈妈的唇膏涂在手指上,再用手指在忡忡的面颊上面涂开,那时候只知道口红,连睫毛膏都没有见过,拿在手里面也不会用,于是化妆就用一支口红完成所有的事情。我们在后台等待着,等待着前面的节目结束,主持人报幕,我和忡忡偷偷地掀开幕帘往外面看,底下黑压压的什么人都看不清楚,而台上被聚光灯照
得炫目,我们互相捏了捏彼此汗津津的手指。等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响起来,我们踩着步子踏上台去,脸上带着不知道该面对谁的微笑,突然觉得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了。
这是我和忡忡少有的几次上过台的经历之一,虽然她梦想成为主唱,但是她唱歌不好听,她也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真的放开嗓子来唱。我们在教室里用录音机把自己唱歌的声音录下来,回家后再在录音机里面放,声音开得很轻,只放给自己听。但是总是会想象啊,要是真的在台上,背后是乐队,聚光灯就打在自己身上,要怎么样妩媚,要怎么样才能够成为主角呢?
至少我希望他的小说里可以让忡忡成为主角,一个可歌可泣的女孩子,一个梦想染一头绿色头发的女孩子,我怀着这样巨大的希望,希望他的小说可以让时光倒转,可以让我再次遇见忡忡,但是每天这种希望都在落空。
而我得到一个文学杂志的面试机会,是他无意中跟我提起过的,我决心去试一下。虽然面试,面对陌生人总是令人头痛,可是我已经在家里待了五个月,活得仿佛一只缩回壳里去的蜗牛,我仿佛在狠狠地截断自己的成长,妄图永远地停留在某个阶段,但是现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在家里待着令我发狂,没有与人交往的结果是失语症,我被他的情绪左右,被他拖着往那个更深的山谷里滑,我想抓住一块石头,我不想就这样掉下去了。
他送我去面试,我们俩走到地铁站,我说:“好吧,你回去写吧。”他点点头,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既希望能够有更长的时间与他待在一起,待在小说之外的世界里面,却又口是心非地抗拒这样的希望,就好像我一边想起那个被我诋毁过的J先生,一边却又爱着这个写小说的男人。
我自己站在站台上,低着头听音乐,目光从左脚尖转移到右脚尖。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地铁已经快要进站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接起来,是他打来的,他说:“你抬头看看啊。”
我抬起头来,这是个建在地面上的开放式地铁站,可以看得到车站外面的马路和行人。于是我看到他正握着手机站在轨道的另外一面望着我,我望着他,千言万语。这时候一班地铁带着很大的气流开进车站来,嘟嘟地打开门,神色各异的人从里面涌出来,我木木地站着,直到地铁门将要关上的时候才下意识地迈进车厢里,我试图挤到玻璃边上去再看他一眼,但是地铁飞快地驶入地下,周围变成了墨墨黑的一片,只剩下自己的脸倒映在玻璃上面。天哪,我这么爱他,我根本无法描述。
那个工作最终我并没有得到,北方是抗拒我的,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这里想得到什么。我就是这样的女孩,如果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才会千方百计地去争取,付出巨大的努力并且最后得到,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很茫然,所有的人都可以嘲笑我是个顽固地沉浸在回忆里面的人,可我就是如此顽固,我总觉得那些故人还没有完全从我的生活中走散,我耿耿于怀,不停地回头。之后我又潦草地寄出几份履历,但是都石沉大海,我这才感到与南方山坡上等待工作回应的日子相比,现在才是真正令人发慌的,每一天这样地过去,丝毫不留下痕迹,只是每天凌晨刷牙洗脸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自己头发的颜色,一天一天地暗淡下去了,头顶新长出来的黑色头发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而底下葵花色的头发已经变得枯黄,用手指梳都梳不到底,长长地披在背后纠结在一起,每次洗完头发就搞在一起,像团巨大的乱麻,叫人丧失信心。
于是我自己找到灿烂带我染葵花色头发的理发店。
一路心事重重地坐公交车,转地铁,走路,完全凭着记忆走,我记着这路,因为我还想带忡忡来这里染绿头发,所以总也不会忘。我担心会在理发店里面见到灿烂,因为这是她常来的店,如果碰到她的话,我会尴尬死。但是想来这是不可能的,我总是期盼着在路上遇见这个人,遇见那个人,我常常想象着那些我曾经欢喜过的美少年们现在到底都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图书管理员,检查卫生的,篮球少年们。我也常常想着如果走在路上突然看见马肯出现在我的面前会怎么样,他会觉得我比过去变得好看了么。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只在马路上遇见各种各样的陌生人,跟过去丝毫没有关联。
那个英俊的发型师还在,他穿着娃娃头的T恤,套着皮夹克,抽烟。
“剪短头发好么?你剪短头发应该也会很好看。”他没有认出我来。
“不,不要,不要短头发,我想继续留着。”这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是不需要考虑的,我整个中学时代都顶着荒唐的短头发,为了那到耳垂的长度而与教导主任打着游击战,剪短头
发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要回到那个蘑菇时代的噩梦里面去。于是他帮我修刘海儿,双手绵软,冰凉的剪刀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上面,我闭起眼睛。
“上个月灿烂来的时候我们还说起过你。”他说,居然在这时候突然认出我来。
“说什么。”我很担心,又窘迫,开始后悔又来到这里,把肩膀往后面缩了缩。
“她怀孕了,一个人住着,所以说起以前跟你住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很开心。”
“怀孕了?”我吓了一大跳。
“是的,孩子的爸爸去了美国,本来说这个月她要去那里结婚的,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鼻子猛地就酸了,眨着眼睛,额头细小的头发掉进眼睛里面,很疼很难受,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说:“她大概已经到美国了吧,她会去跟她的男朋友结婚的,还是他们已经结婚了啊,我已经搬出去很久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怀上孩子的,她可以去美国拍照片。”我试图向发型师勾勒出一幅幸福的画面来,灿烂和她那个艺评家的丈夫愉快地生活在空气清新的美国乡间,或者是住在纽约最繁华的地方,生出来的孩子长得像灿烂,有精灵古怪的大眼睛,虽然摄影师的梦或许早就灰飞烟灭。
其实我心里发冷,我的心里担心着灿烂正自己趴在马桶上呕吐,发出惊天动地的干呕声,以后就要自己扶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上厕所,她的爸爸妈妈一定会因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而大怒,呵斥她去把孩子打掉,而她会执拗着要将孩子生下来,她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却又没有脑子的女孩子,其实很天真,但是真的不会思考,她的家庭环境从来不需要她为自己的生存担忧,她会把孩子生下来,以为一切都很好。但是为什么我总是看到凄凉的前景,她那么小一个女孩子,那么小的身体,怎么能够把另一个小孩子生出来呢,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我狠狠地在暖气里面打了个寒战。
我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古怪的斜刘海儿。镜子里面黑色头发的美少女让我很陌生,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看见过自己黑色头发的模样,在我印象中黑头发的自己,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顶着蘑菇头发,低着头恶狠狠走路的少年,现在却好像是有谁将我变了戏法,将那个十五六岁的蘑菇姑娘重新变成美少女,可是总觉得哪里是变了的。我十六岁时的黑白报名照曾经一直贴在宿舍里面的电脑上,后来艾莲很喜欢,就送给她,自己也没有留下来,那是我十几岁时候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之一,照片上的我露着大脑门儿,五官都还没有长开的模样,而现在所有的一切终于都舒展开来了。
发型师用手臂搂住我的肩膀,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赞美我,我没有躲避,没有缩回肩膀,小的时候我一直希望以后长大了可以变得漂亮起来,我想着如果可以留长头发了,如果脸上没有痘痘了,肯定变成绝色的,但是现在一切的问题都没有了,只是感到自己慢慢地与自己耗着,可能很快就要老了吧,虽然很快就要老了,但是过去的同学,过去的朋友都看不到我这短暂的漂亮的时刻,多可惜啊。只有眼前这个其实是很陌生的发型师,从背后搂着我,在我耳朵边上轻柔而肆无忌惮地讲话,抚摩刚才被他摆弄过的头发,勾引我。
最后我还是没有打电话给灿烂,最初莫名其妙不辞而别的是我,像个随便发脾气的小孩,我犹豫着想发个短消息给她,那短短几个字我左右排列,怎么都排列不成自己喜欢的句子。我不能够装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好像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根本已经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这样生气,可是深深的芥蒂确实是存在的。忡忡走后,我搞乱了很多事情,我莫名其妙地丢失很多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搞到如今伶仃的地步也不知道如何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