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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屯子中心有一个大院子,由柞木和桦木杆子夹成。院中乞两个圆木搭成的仓房,在仓房的北面地势捎高,矗立着座圆形尖顶房。那三座房看上去又旧又破,跟屯里别家的房子相比显得有点寒酸了。但是,这是屯长贺乌达的家,气派不在于房子厶而在于这个家庭对全屯的控制力,在于屯长本人的常居夕享的地位,在于贺氏一族一百多年来的声名。因此,远远地哪怕是一个外乡人路过这儿,也会把目光越过屯里的大多数新房,盯着这院子里树立着高杆,问道:“贺屯长就在那牡吧?那杆子上挂的是啥哩?”实际上,那上面什么也没挂,只有一根狐尾巴搭在顶端,迎风乱颤。逢年过节时,偶尔还会挂出一面旗子,显得突兀而不自然。看上去,它毫无意义。但,它却是整个屯子的权立的像征。凤友随着贺氏兄妹到了院门口,眼睛那儿也不看,死盯住那长杆的最高处,目光随着那破烂的狐尾而颤动,好像要从中悟出什么神灵的启示。贺屯长不在家,到乡上开会去了。两兄弟把猎物从爬犁上卸下来,像是两只黑瞎子回了老洞,大喊大叫,引得贺家院子鸡飞狗跳,人马腾空。驾母正在做鹿肉干,手上沾满了淀粉和盐末,听到了动静像一只球似地从下房滚出来,扑过去,搂着两个儿子,又抓住了女儿,像母熊那样笨拙地摇晃脑袋,不知是笑还是哭好了。
她的个子小得出奇,又胖得惊人,如果倒下肯定会顺着雪坡滚出三里地。给人的印象,她好像就是某个雪球变成的,那一身白白的肥肉,如果遇到火就会化了。那两个熊兄弟的长相,是对她的脸相的全面抄袭。只不过,抄得更拙劣,更丑陋罢了。小小的眼睛,大大的、不规则的嘴,还有脸蛋上那两块抽动不止的肉,给了她一种动物的表情。只不过,她的表情是那么和善,那么纯朴,看到她,你不但不会感到恐惧,相反,你要跟着她一起笑,立刻,你就感觉到了她心中的爱意,于是,你就真地爱上她,跟她说出心里话,再也离不开她了。“啊呀,你爹还要找你们去哩,这不是回来了吗?”她一手抓着一个儿子,像生病了那样哼着说。“俺就知道你们今儿回来!”二熊吼叫一声:“你净瞎扯啥呀!”他娘急了:“咋是瞎扯,不信你问那谁谁谁,俺前晚就梦见让黄皮子咬了脚后跟,找后院和老七算了一算,算定了你们今儿回哩!”两个儿子挣脱了她,把东西朝自己屋里搬去。她这才发现女儿一直没说话,在照顾着一个陌生男子下马。她扑了过去,兴奋得全身直抖:“哎——尼明啊,这是谁呀?是不是那个老汤谁家的小谁呀?”贺尼明不知为什么,脸红如血,朝着她娘尖叫一声:“不是不是,快点开门呀!”
尼明娘帮着女儿把凤友弄进了上屋,进了尼明的房间。她又张罗着烧火送汤,给凤友拿来干净的衣服。忙完了这些,她还要进去打听更多的她非知道不可情况,女儿却把门关上,怎么也不给她开了。凤友喝了一碗热汤,困意袭来,一头栽进热乎乎的被窝里睡下,再也不醒了。他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吓坏了贺尼明。一连两天两夜,她守在凤友的身边,给他喂药,睁大眼睛看着他,时不时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或者放在他的鼻孔下,生怕他死了。第三天下午凤友睁开了睛眼,看到贺尼明坐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觉得有点奇怪。虽然熬了两天两夜,虽然没有怎么吃饭,更没怎么睡,贺尼明的脸色还是白里透红的,显出健康与青春的动人之色。她长得浓眉大眼,嘴巴也不小,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男孩子的长相,眼神也是男子的神态。只是她的嘴唇上有一个黑黑的美人痣,才多少缓和她的表情的严峻,透出了一点少女的柔情来。凤友明白了:是这个人救了自己的命。他要说点感激的话,张了张嘴,只是叹了一口气。贺尼明的脸腾地红了,眉头顿时高高地耸起,对自己的害羞很是生气,于是,严厉地、清楚地说:“你想吃点什么?要不要先喝点野鸡汤?”不等凤友回答,一跺靴子像男人那样脚步沉重地出去了。
尼明爹回来了,听说了凤友的事,先进女儿的屋来看他。凤友见到一个高大威猛的老头站到炕边,先自吃了一惊。老人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头,长着白头发和白眉毛,却有一张红红的寿星老似的脸。他戴着一顶旧式毡帽,紧紧地扣在头上,把长长的白发从帽下压出,垂到了后背上。他的双肩不知为什么耸起很高,看上去好像总是在缩着脖子一样了。凤友看出贺尼明长得像她的父亲,只不过没有父亲那么黑,那么高。她的白净和小个子,是从母亲那继承的唯一特点。“姓姜?是南岭那边的?好吧,好吧,先养着吧。”尼明爹不爱说话,也不善说话,小声地吩咐了尼明几句,就出去了。尼明把野鸡汤端来了,重重地放在凤友的身边,又给他拿来筷子,亲手剥好了两头蒜。这一切做完,她呆在一边看着凤友吃饭,不知为什么,又生气了,把嘴唇上的那个美人痣掀得那么高,动得那么快,好像马上就要把它当子弹一样射出,射到凤友的脸上了。
过了一个星期,凤友完全恢复过来了。这些天里,他一刻也没忘记自家的深仇,夜里常常哭醒了,恨不能立刻飞到巴兰屯,把伍占江撕成碎片。同时,他也感到贺家人对自己太好,连两个熊兄弟也整天傻乐着,给他送来好吃的野味、好玩的小动物,哄着他高兴,忘却烦恼。他更看出贺尼明对自己有着那么一股劲,是什么,他隐隐有感觉,却不敢往深里想。他不好意思提出要走,下了很大决心,还是跟贺尼明说了。贺尼明听完,没吱声,也毫无表情。她站起来,把凤友的衣物整理了一下,拿起来,走—到门口就丢到了院子当中。凤友大惊,想出声止住又不敢。见她又进来,把能扔的都扔出去,其中有凤友穿的棉拉鞋、二熊给凤友的狗皮帽子、昨天刚开始看的书(是尼明专给他借来的《菜根谭》)、刚咬了一口的关东糖,以及钢笔、小刀、腰带之类,不多会便堆满了一院子。贺家的人都被惊动了,二熊兄弟睁大小眼,看不明白,在那儿大呼小叫,要求得到解释。贺乌达要上前劝,却被女儿的突然一瞪给吓住了,站在那堆东西前抓耳挠腮,把白胡子都揪下来了。
“哎呀,姜凤友啊,你是找死咋的哎!”
只有尼明娘最理解女儿的心情,她冲出来,不是劝女儿,而是骂开了凤友。她的圆圆的小手几乎点到了凤友的鼻子,一对小眼睛瞪得那么圆,那么亮,把凤友吓得不敢下炕了:“俺闺女拼着抢着把你救了,为的啥呀?不就是因为你们老姜家斗不过人家吗?你也不想一想,你去哪儿呀?去哪儿不是送死呀?你问问你叔,啊,你问问他呀,像你这事,告到哪儿也没用。你还想啥呀?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呆着吧,能多活几天,算你的造化了呀!”凤友声辩:“我不是不懂这些,可是我不能不报仇啊……”尼明的爹娘对凤友的事,并不是特别了解,一是尼明不跟他们多说,二是他们对于“南岭”的事本来就天生缺乏理解力。他们认为凤友家的事,不过是屯子里两大家族的私仇,只能靠血斗来解决。既然姜家没人了,此仇也许唯有来生再报了。他们心头的不是凤友,而是他们的女儿。凤友住到这儿之后,他们的女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幸福,温柔,对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笑意。他们如何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只是,这件事怎么了他们心里没有一点底。他们还要看,还要想。凤友在这时候走,不仅他们的女儿不同意,连他们也是想不通的呢。“好了好了,快把东西收好,收回去吧。跟你说哩,有我在,你哪儿也别想走!”这,就是尼明娘给凤友的最后指令。
她心里明白,这也是她的女儿的心声。
就这样,凤友在贺家呆了下来。一天比一天,尼明爹娘都明确地认定,他们不愿意尼明跟凤友好,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汉人,而且,还是“南岭”的人。当地的鄂伦春族对所有小兴安岭南部的人们,怀有一种天然的偏见,认为他们好吃懒做,没有道德感,对朋友少义气,而对亲人也亲得不自然。总之,瞧着他们别扭得很。尼明爹性格内敛,城府很深,只是在跟女儿偶尔说话时暗示出此意。尼明娘却叫得山响,等话说完了,才明白自己要说什么。“谁跟他好啦?你们胡说什么,胡想到哪儿去了?”尼明冷笑着,脸色先是泛红,然后就变得铁青了。到了这种时候,爹娘便都知趣地把话题差开,再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进入冬季,屯里的男人都出去打猎,女人们在家里收拾兽肉,操持家务,怀孕生孩子,再加上扯个闲话,吵一吵架,也就把漫长的冬日一天一天熬过来了。贺尼明是屯里的保管员,现在跟一帮老弱劳力一块,要到屯子后头老林岗那儿的一个湖里打冰块,运到屯里存人冰窖,以备夏天库存鲜肉用。凤友呆着没事,要找点活干,便也跟着尼明每天到那湖里打冰块了。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莫生根,推说自己的眼睛近视,没有跟着别人进山去打猎,倒要跟着贺尼明他们下湖搬冰。凤友发现,尼明对此人相当不客气,不正眼看他,动不动就骂他一顿,骂得狗血喷头,这个莫生根也不生气。他长着一个小脑袋,把脖了显得格外地细长。他的鼻子左边长着一个小小的肉球,一看到尼明,那肉球就先自红了起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要“庆祝春节”的。他总是城里人打扮,穿着精致的豪华的皮夹克,戴着皮手套,脚上一双长筒靴擦得雪亮,比尼明的梳妆镜子更照人。他巴结尼明,围着她跑前跑后,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经常看着尼明发着呆,哈拉子都流出来了。
“你给我滚远点,笨蛋!”
“啊,是!俺这就滚。”
这是他们之间最经常的对话。
莫生根看出了尼明对凤友情有独钟,嫉恨得眼睛都红了,牙根咬断,真想一口把那个外乡傻小子吃掉。瞪着凤友,他问尼明:“是你啥人,你对他那好?”贺家的人把凤友的事秘而不宜,对外只说是他家的一个远亲,是以莫生根还不知真情。“不要你管。”尼明的脸气得血红,“是人都比你强!”莫生根冷笑道:“就这个书呆子,也能比俺强?俺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摔得不知西东。不信,你让他跟俺比比,就那个大冰块,瞧见没有?俺就跟他比一比,看谁能举起来。”尼明哼了一声:“光有傻劲算啥?你咋不比一比谁能吃,谁傻得透腔?咋不比一比谁更不像人,谁更像个大流氓?”莫生根的长脖子一挺,不怒反笑:“就算是流氓,也比一个二尾子强哩。你跟个小白脸子有啥好的?俺瞧着他连个把儿都长不全哩,还能跟你……”刚说到这里,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
尼明扑上前还要打,凤友把她拦住了。他看着莫生根,平静得有点令人不解,一字一板地说:“你想怎么比呢?我陪着你,你先挑一样吧,然后,我再挑一样。”莫生根鼻子上的那个肉瘤立时变得通红发亮,心想:“这可是你自个找死,须怨不得俺哩。”哈哈笑道:“就是这块,背起来送到那拖拉机上,不准歇气,压死没赖!”本屯很有一些人,在夏天到来后,处于空闲时节,经常到松花江码头去“卖大块”,莫生根便是其中的一个。虽说看着不是最强壮的,他抗沉举重的本事确已是屯子里最拔尖的。当下不待凤友答言,嗨的一声把那大冰块便背了起来,一步一个深坑,走到了三十米开外的拖拉机跟前,轻轻地放下了。喘了一口,他回过头看着凤友,长脖子像是要拧出十八道劲来了:“该你啦?要是不成,马上就认输,跪地给俺磕俩头,就算认了师父。”在众目睽睽之下,凤友脸色煞白,眼光闪烁。别说他身子刚复元,一直虚得慌,就是在他最壮实的时候,也从没背起过一百二十斤以上的东西。盯了莫生根足有两分钟,他什么都没说。尼明拉了他一把,气愤地说:“快走凤友,咱不跟他犯混。”谁知,凤友轻轻地挣开了她,扑通一声,扑地跪下了,叫了一声:“好吧,你是我师父……”
莫生根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尼明简直吓了一个后仰。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凤友,以为这小子神经出了大病。
“哈哈哈!”莫生根突然像中了夹子的狼那样扬起脖子,长长的笑了三声,又把长脖子猛地一扯,差点连根拔起来,得意道:“好好好,好!既然认了师父,俺可就对你不客气哩!一日为师,一生为父,俺也不要别的,只要你能离俺们的贺尼明远一点,那个……”
“先别忙。”凤友站起来,一把抓住莫生根的袖子,带他朝着湖边走,“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