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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打滚,抓着泥土往棉裤的火窟窿里塞。士兵们爬上了围墙,震耳欲聋的呐喊、枪声还像爆豆、连成一片。女连长站起来,往前跑了几步,猛地跌倒,跌得四仰八叉,一定很痛,像被子弹打中似的。她跳起来又跑,身子弯着,像一棵成熟的谷子。
她从死尸堆里拖回了一个人。拖得很是费劲,像蚂蚁拖着一条大虫子,拖到司马亭和许宝的担架旁边。是吕团长,吕七。他的胸膛上崩开几个血窟窿,冒血,冒气泡,能望见灰白的肺叶在里边翕动着。
“快抬下去!”女连长命令。
许宝有点傻,痴呆呆地望着女连长。女连长怒吼一声:“混蛋!”
司马亭慌忙展开担架,把吕团长抬上去。吕团长灰色的眼睛里射出充满歉意的光芒,望着司马亭,很快便疲倦地闭上了。
他们抬着担架往后跑。子弹在头上啾啾叫,像小鸟一样。司马亭下意识地弓着腰,跑得别扭。跑了儿步,索性挺直了腰,撩开大步。该死该活鸟朝上,他想。胆子顿时大了许多,腿脚也利索了。
在包扎所里,卫生员匆匆给吕团长包扎了一下,还让他们抬着,往后方医院送。这时太阳已落到西边、地平线上边那块天像紫玫瑰花瓣的颜色,又浓又稠。
一棵孤独的大桑树立在旷野上,枝条上溅满了血,树干上油沥沥的,好像吓出了一层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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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连长包着红绸的手电筒的指挥下,民夫们抬着担架渐渐聚拢在稻田里。
飞机飞过去了。紫色的天幕上,金色的星斗在炸弹爆炸的镁光里打着哆嗦。战斗还在继续。民夫们又饿又累,司马亭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碰上了羊痫风搭档,更觉疲乏。他站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他身上的汗白天就流光了。
在稻田里挣扎时身上流了一层粘稠的油,然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内脏变得像枯萎的葫芦瓤子一样。吕团长铁汉子,咬紧了牙关不吱声。司马亭总感到担架上抬着个死尸,死人的气味不时地在他的鼻孔边缭绕。
女连长略微整顿了一下队伍,然后便下令前进。她说同志们不能歇脚,一歇就起不来了。他们跟着女连长过河。河上的冰被炸弹炸开了。许宝一脚踩空,掉进冰窟窿,司马亭也趴了。许宝像存心自杀一样解脱了担架的羁绊,钻进冰窟窿消逝了。吕团长被跌痛了,牙关咬不住,呻吟起来。女连长抬起担架前头,与司马亭搭档。迷迷糊糊地到达后方医院,卸下伤员,民夫们便歪歪斜斜地躺在了地上。女连长说:“同志们,别躺呀!”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瘫在地上了。
在后来的一个战役里,司马亭被炮弹皮子削去了右手的三根指头,但他还是忍着痛,把一个断腿的排长背了下来。
清晨我醒来时,首先嗅到了刺鼻的烟臭味,然后便看到背倚墙壁睡去的母亲,她的疲倦的嘴角上挂着一线透明的涎水。司马亭蹲在炕前的凳子上打盹,宛若一只蹲在架上的老鹰。炕前的地面上,是一片发黄的烟蒂。
后来成为我的班主任的纪琼枝从县里下来,在大栏镇发动寡妇改嫁运动。
她率领着几个野马一样的女干部把全镇的寡妇集中到一起开会,宣讲寡妇改嫁的意义。在她们的积极动员和具体的安排下,村子里的寡妇们基本上都有了主。
在这场运动中,上官家的寡妇成了障碍。大姐上官来弟无人敢要,因为那些光棍汉们都知道来弟是汉奸沙月亮的妻子,是在逃反革命司马库用过的女人,也是和革命军人孙不言有过婚约的女人。这三个男人,别说活着的惹不起,死了的也惹不起。母亲的年龄也在纪琼枝划定的改嫁范围内,但母亲坚决不嫁。那个前来劝嫁的女干部罗红霞一进我家门就被母亲骂了出去。母亲说:“滚!我比你娘还大哩!”
奇怪的是当纪琼枝前来劝嫁时,母亲竟和颜悦色地问:“闺女,你要把我嫁给谁?”
母亲对待纪琼枝的态度和对待罗红霞的态度有天壤之别,时间仅仅隔了几个小时。
纪琼枝说:“大婶,太年轻的不般配,与您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司马亭了。他虽然历史上有过污点,但后来立了功,功罪相抵。何况你们两家关系非同一般。”
母亲苦笑道:“闺女,他弟弟是我的女婿!”
纪琼枝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
四十五个寡妇的集体婚礼在颓败的教堂里进行。我恨,但我还是参加了这婚礼。母亲站在寡妇队伍里,浮肿的脸上似乎泛起了红晕。司马亭站在男人队里,不断地用残手搔头,不知是为了炫功还是借此来掩饰窘态。
纪琼枝代表政府赠送给这些新组合成的夫妻毛巾和肥皂。镇长发给他们结婚证书。母亲接着毛巾和证书,满脸通红,像个羞涩的小姑娘。
我心中燃烧着邪恶的火焰。我满脸滚烫,替母亲害臊。教堂的山墙上,当年悬挂过枣木耶稣的地方,如今悬挂着灰尘。当年马洛亚牧师为我洗礼的讲台上,站着一群不知羞耻的男女。他们畏畏缩缩,目光躲躲闪闪,小偷似的。母亲头发花白了,竟要跟自己女婿的哥哥结婚。不,已经结婚。结婚的真正意义是,司马亭就要公开地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了。母亲肥大的Ru房就要被司马亭占有了,就像司马库、巴比特、沙月亮、孙不言占有我姐姐们的Ru房一样。想到此我感到乱箭钻心,恼怒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个女工作干部用一只黄瓢端着一些枯萎的月季花瓣撒向那些无所措手足的新人。花瓣如肮脏的雨,如干枯的飞禽羽毛,乱纷纷地降落在母亲灰白的、用榆树皮水涂抹得光溜溜的头发上。
我像失魂落魄的狗,蹿出教堂。在苍老的大街上,我真切地看到了身披黑袍的马洛亚牧师慢吞吞地徜徉着。他的脸上沾满泥土,头发里生长着嫩黄的麦芽儿。他的双眼宛如两颗冰凉的紫葡萄,闪烁着忧伤的光泽。我大声地把母亲已经和司马亭结婚的消息通报给他。我看到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他的身体和他的黑袍像泡酥的瓦片一样顷刻间破碎了,化成一股团团旋转的、腐臭的黑烟。
大姐在院子里弯曲着雪白的脖子洗她的浓密的黑发。她弯着腰时那两只粉红色的美|乳愉快地唱着歌,像两只黄鹂委婉地鸣啭。她直起腰时,一串清明水珠从双|乳间流淌下去。她举起一只胳膊绾住脑后的头发眯缝着眼看我,腮上挂看冷笑。知道吗?她要和司马亭结婚!我对她说。她冷冷一笑,不理我。母亲牵着上官玉女的手,头发上还粘着耻辱的花瓣,走进家门。司马亭灰溜溜地跟随在后。大姐端起那盆洗头水泼了出去。水在空中展开,明晃晃一大片。母亲长叹一声,没说什么。司马亭从怀里摸出他那枚勋章,递给我,是想讨好还是想表功?
我严肃地盯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他的目光躲闪着我,为了掩饰窘态而低声咳嗽。我抓起他的勋章,用力甩出去,那沉甸甸的东西拖着金黄的飘带越过屋脊像小鸟一样飞走了。母亲恼怒地说:“去,捡回来!”
我赌气地说:“不,偏不!”
司马亭说:“算了,算了,留着也没用。”
母亲扇了我一巴掌。
我故意地仰面跌倒,像毛驴一样遍地打滚。
母亲用脚踢我,我刻毒地骂道:“不要脸,不要脸!”
母亲怔住了,沉重的大头悲哀地垂着。突然间她嚎啕大哭起来。她哭着进了屋。司马亭叹息着,蹲在梨树下抽烟。
抽了几支烟后司马亭站起来,对我说:“大侄子,去劝劝你娘吧,别让她哭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结婚证,撕成纸条儿,扔在地上。他弓着腰走出了我家院子,从背后看去,他已经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第三十章
水晶石磨成的老花眼镜,是司马库耀武扬威的年代里赠送给他的蒙师秦二先生的生日礼物。现在他戴着这反革命的礼物,坐在青砖垒成的讲台上,双手捧着一本国文课本,拖着战战兢兢的长调,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年龄差距很大的第一批一年级学生授课。那眼镜沉重地滑落到他的弯曲的鼻梁中段;一滴绿油油的鼻涕水,悬挂在他的鼻尖上,永远保持着将落未落的状态。大羊大——他唱道。
尽管时令是炎热的六月,但他却戴着红缨黑缎子瓜皮小帽,穿着黑色的夹长袍。
大羊大啊——我们摹仿着先生的腔调,大声地叫唤着。小羊小——先生悲凉地领读。天气闷热,教室里又黑又潮湿,我们赤脚光臂,身上满是油汗,但衣冠楚楚的先生脸色灰白,嘴唇发青,好像冻得够呛。小羊小啊——我们响亮地跟读。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尿臊味,像个很久没有打扫的羊圈。大羊小羊山上跑——大羊小羊山上跑啊——大羊跑,小羊叫——大羊跑啊小羊叫啊——根据我对羊的丰富知识,我知道拖着长奶子的大羊是不可能跑的,它走路都很不方便,怎么可能跑呢?小羊叫是完全可能的,跑也是完全可能的,在荒草甸子上,大羊安安静静吃草,小羊则又跑又叫。我很想举手向老先生请教,但我不敢。老先生面前放着—把戒尺,专门用来打手心。大羊吃得多——大羊吃得多啊——小羊吃得少——小羊吃得少啊——这句很对,大羊当然比小羊吃得多,小羊当然比大羊吃得少。大羊大——小羊小——羊吃完了草,又从头转回来了。老先生不知疲倦地领读着,课堂上却渐渐乱了套。十八岁的雇农儿子巫云雨,身高体壮。像儿马一样的他已经娶了卖豆腐的寡妇兰水莲做老婆,兰水莲比他大八岁,肚子已经鼓起来了,马上就要生小孩了。他马上就要当爹了。即将当爹的巫云雨从腰里摸出一支生锈的手枪,偷偷地瞄着秦二先生瓜皮帽上的红绒球儿。大羊跑——大羊——叭!
——哈哈哈哈跑啊——先生抬起头,瞪着两只灰白的老羊眼,从水晶石眼镜的上方往下看。他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见。先生继续念书。小羊叫——叭!
巫云雨用嘴巴又放了一枪,老先生帽上的红绒球儿晃动着。哄堂大笑,先生抓起戒尺,敲了一下桌子,像法官一样喊:肃静。诵读继续进行。十七岁的贫农儿子郭秋生弯着腰离了座位,悄悄地爬上讲台,站在老先生身后,用像耗子一样发达的门牙咬住下唇,双手做出一下下撸着老先生脑袋的动作。好像迫击炮手在装填炮弹,而老先生干瘦的脑袋则是一根追击炮筒,连续地发射着炮弹。课堂上一片混乱,学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大个子徐连合连连捶击桌子,矮胖子方书斋把手中的书本撕碎,扬到空中,灰白的纸片像蝴蝶一样飞舞。
老先生连连地敲击桌子,也无法平息课堂上的骚乱。他的目光从眼镜上方往下探望着,想找出骚乱的原因;郭秋生猖狂地做着那剧烈地侮辱着秦二先生的动作;那些超过十五岁的男生,如痴如狂地怪叫着。郭秋生的手,碰到了老先生的耳朵,老先生急回头,抓住了他的手。
背书!先生威严地说。
郭秋生垂着手立在讲台上,他的身体伪装着老实,但他的脸却连连扮着怪相。他把上下唇噘起来,把嘴巴变成一个突出的肚脐。他把一只眼闭住,让嘴巴歪到腮帮子上去。他咬紧牙关,让耳轮唿扇。
背书!先生暴怒地说。
郭秋生背道:大娘大,小娘小,大娘追着小娘跑啊……
在发疯般的笑声里,秦二先生手按着桌子站起来。他的白胡子打着哆嗦,嘴里叨唠着:竖子!竖子不可教也!
秦二先生摸起戒尺,扯过郭秋生一只手,按在桌子上。竖子!啪!他的戒尺凶狠地抽到郭秋生的手心上。郭秋生干巴巴地叫了一声。先生看了一眼郭秋生,再次高高举起戒尺的胳膊不由地僵在空中,郭秋生的脸上突然浮起一种好勇斗狠的流氓无产者表情,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睛,闪烁着仇恨的、挑战的光芒。先生昏浊的目光铩羽败退,高悬的胳膊和戒尺,软弱无力地垂挂下来。他喃喃着,摘下眼镜,放进铁皮眼镜盒,用一块蓝布包好,揣进怀里。他把那根打过司马库那样的混世魔王的戒尺也插进怀里。然后,摘下瓜皮帽,对着郭秋生鞠了一躬,又对着课堂上的学生鞠了一躬,用令人既同情又厌恶的酸溜溜的腔调说:各位大爷,秦二冥顽不化,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实属该死而不死,老而不死是为贼。多有得罪,请大爷们多多包涵!
然后他拱手抱拳在肚脐前,上下晃动了几下,便弓着虾米腰,迈着轻飘飘的小碎步,走出了教室。从教室外边,传来了他拖泥带水的咳嗽声。
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堂课是音乐课。
音乐,县城派来的女教师纪琼枝用一根教鞭指着黑板上她刚刚用粉笔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