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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维一直勒着无心,不是勒脖子,就是勒手臂,总之是一刻都不肯放松。胜伊出了仙人柱,骑着大驯鹿去找伊凡。额上带着一片白毛的大驯鹿已经和胜伊很亲近,但是胜伊天生胆小,上了鹿背便是向前一趴,双手抱着驯鹿脖子不敢放。等到驯鹿跑到了伊凡的仙人柱外停了蹄子,他不会下鹿,自己试探着倾斜身体,最后“咕咚”一声滚落到松软的白雪中。
伊凡在手心里涂抹了盐,正在让他的驯鹿们舔。听说无心平安归来了,他真心实意的很喜悦,想要杀一只小驯鹿庆祝。胜伊拼命阻拦了,于是伊凡只好翻出了一大块冻硬了的熊肉。先把胜伊抱上驯鹿背,伊凡随后带着酒肉也骑上了驯鹿。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一里地远,到达仙人柱时,马老爷还在展示自己的厚黑之学,无心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便和赛维一递一句的搭着话,两人想要找机会一起溜走。偏巧伊凡及时赶到,无心和赛维听着仙人柱外的欢声笑语,当即对了个眼色,然后一窝蜂的全出去了。
虽然伊凡绝不能成为马老爷的知音,但马老爷看他善良得像头怪物似的,倒是真挺喜欢他。因为明天就要下山了,马老爷无以为报,只好搜罗全身上下,把一只金壳子怀表和一尊连着金链子的、指节大的翡翠菩萨给了他。其中翡翠菩萨是贴身挂着的,水汪汪绿盈盈,还带着体温。马老爷郑重其事的告诉他:“记住,可别把它轻易送人。放到齐齐哈尔,它值一所小房。”
伊凡把菩萨挂在脖子上了,挺高兴,也挺茫然:“可以用它换盐和布吗?”
马老爷望着天想了想,只觉一言难尽:“算了,你仔细留着它,将来传给你的孩子吧。”
伊凡玩了一会儿怀表,末了把它还给了马老爷,因为不知道要它何用。生起一堆熊熊的篝火,他开始切肉烤肉,又问无心:“巫师的灵魂,真复活了吗?”
无心喝着他的烈酒,因为怕吓着他,所以只答:“活是活了,但又死了。不过你可别往山腰走,还是……不很安全。”
伊凡对于鬼神素来是敬而远之,所以十分听话,绝没有登山探险的意愿。
熊肉上面细细的抹了一层盐,烤到半生不熟的时候,就被伊凡送进了嘴里。在十几天的时间里,他已经和赛维相熟。赛维不爱他,不爱就不爱吧,有出息的小伙子,不该因为没被姑娘选中而愁眉苦脸。伊凡只是把最嫩的肉全给了她,她不主动对他说话,他也不搭讪。
从白天闹到黑夜,夜里无心陪着酒醉的伊凡跳舞。伊凡知道他们要走了,所以格外的撒欢,东倒西歪的跳进了火堆里,幸亏无心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又拽了出来。伊凡的皮袍没有燃烧。在雪地上跺了跺脚,他继续跳。
仙人柱前弥漫着浓烈的酒肉香气,直到凌晨才散。伊凡小睡片刻,清醒之后双手抓雪擦了擦脸,然后抖擞精神,把马家几人全送上了驯鹿背。领着道路下了山,他在山脚的营地里,见到了他部落里的亲人。
马家众人下了驯鹿,和伊凡道了别。继续给他们做向导的人,是伊凡的朋友达西。达西是个矮墩墩的邋遢壮汉,只会讲有限的几句汉话。伊凡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当仁不让的上了路,从山林一直向外走到了最近的屯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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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子里驻扎了一大队日本兵,自成一统的圈地建了兵营。达西挨过日本人的欺负,所以不肯靠近营门,只远远的指明了方向。马老爷看清楚了,转身对着达西拱手抱拳道了谢,随即昂起头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哭丧脸,一步一步慢慢走向了营门。
赛维等人受过他的吩咐,此刻也是垂着头。营门两边的日本兵看马老爷造型奇特,满脑袋都是卷毛,就瞠目结舌的盯着他瞧。他都走到营门口了,两名日本兵才反应过来,当即大喝一声。日本兵脚边的大狼狗本来是在晒太阳打瞌睡,此刻随着士兵的暴喝也起来了,对着马老爷狂吠不止。
马老爷背了双手,不抬眼皮的说了一句日本话,当即震住了兵与狗:“我是稻叶新之助大将派出的特使。我们的勘探小队在距离本屯几十里外的雪山里,遭遇了灭顶之灾。”
十分钟后,他们见到了营中最有权威的犬神少佐。对于犬神少佐,马老爷依旧是面如死灰,并且不甚客气,直接要求他向天津军部发电。犬神少佐有点迷糊,因为稻叶大将是华北方面军的大将,而他犬神少佐是关东军的少佐。马老爷看出了他的迷糊,于是进一步的自报家门,沉着一张老脸自吹自擂,恨不能把自己抬到汪精卫陈公博的高度。
一个小时后,犬神少佐亲自往海拉尔军部发去电报,而电报当天又转去了新京总司令部。不过一夜的工夫,犬神少佐便接到了最新军令。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时分,少佐派出营中一辆小汽车,要把马家众人直接送去海拉尔,还有一队骑兵随行做保镖。马老爷怀着满腹主意,一宿没睡。此刻在灯火照耀下,他板着脸往车里钻。一屁股在后排坐下了,他抬起头吁了口气,忽然一愣,随即扭头望向身边。
身边没有人。胜伊坐上了前方的副驾驶座。赛维在车外,还没来得及往车里钻。
马老爷用力眨了眨眼睛,认定自己是产生了幻觉——方才在汽车后视镜里,他恍惚看到了马俊杰。
赛维带着一身寒气上了车,坐到后排中央。无心紧跟着也坐上了,坐上之后,他东张西望的抽了抽鼻子。
赛维现在特别的爱他,一听他有动静,连忙问道:“是不是冻着了?”
无心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在进入车内的一瞬间,他仿佛嗅到了一丝阴寒气息,可是车里很干净,并无异常。
关严车门坐定了,他从怀里抽出了白琉璃留给他的银腰带。腰带刻着莲花纹路,通体黑得像煤。无心闲来无事,就用一块粗帆布缓缓摩擦着银腰带,想要把它擦出本来面目。他一边擦一边看了赛维一眼,赛维近来由于吃了太多的肉和油,居然胖了。不但胖了,皮肤也糙了,然而透出一层血色,反倒看着比先前的模样更生动。无心对她的要求一贯不高,因为感觉她是个刺儿头。她要真出落成了美人,非得兴风作浪不可。
汽车拖着骑兵尾巴,从黑夜驶入黎明。马老爷依靠车门假寐,赛维也枕着无心的肩膀睡了。无心收起了银腰带和帆布,闭上眼睛不言不动。前方的胜伊忽然大叫一声,吓得司机一哆嗦,却是他做了个噩梦,惊着了。
一行人抵达海拉尔之后,即刻登上军用飞机。没等马老爷把下一步的计谋筹划清楚,飞机已在天津东局子机场着陆。出了舱门走下舷梯,马老爷略微调整了表情,从肃杀转为惶恐。像个精神病人要发病似的,他一惊一乍的蓬着头发,莫测高深的直接去见稻叶大将了。
127勾魂
正如马老爷的预料,稻叶大将被他玄之又玄的描述给震住了。
他要发疯似的哆嗦在大将面前,神情和语气都是受过大惊吓的模样。一段地堡历险记被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然而态度是非常的认真,认真的让稻叶大将暗暗冒冷汗,几乎怀疑马老爷也被鬼魇住了,恨不能当场一把火烧了他。
因为的确是死无对证了,所以稻叶大将暂时安抚住了马老爷,转而又去亲自面见了赛维胜伊以及无心。赛维和胜伊谨遵父亲的教诲,像两只绝望的病鸡崽子一样,伸着脖子驼着后背塌着肩膀,在稻叶大将面前有一句没一句的胡说八道。稻叶大将问得急了,胜伊就闭上眼睛不言语了,赛维更有一点表演的天分,瞪着眼睛对着大将发呆。
大将怀疑马家的人全吓出了心病,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无心身上。据他所知,无心是个阴阳师一流的人物,想必不该害怕鬼神。可是面对面的交谈了一阵之后,大将很不舒服的闭了嘴。无心满嘴鬼话,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问他人事,他睁着一双黑眼睛,却是一问三不知。
在大将一头雾水之际,马老爷又发了话,说要回家;还说此行千头万绪,他要回家休养几日,顺便把探险经历写成报告,呈给大将。
大将,由于认为自己还可以从干巴巴的马家人身上榨出些许养分,所以没有翻脸。既然不想翻脸,他便走了另一个极端,春风一样向马家众人送了暖。马老爷要回家,他就派出一辆汽车,把他眼中的四个精神病运往了北京。
在从天津到北京的路上,无心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一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银腰带,一边狐疑的东张西望。
汽车内总是残留着几丝地堡特有的阴寒气息,可是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却又并无鬼魂的踪影。他犯了嘀咕,又不能对旁人说,因为无凭无据,随便吓唬人也不对。
赛维知道大家虽然能回北京了,但远远没到平安大吉的程度。歪着脑袋偎在无心肩膀上,她直着眼睛出了神。无心的手指很灵活,正在捏着一块粗布摩擦莲花纹路。赛维盯着他白里透红的指尖,心中茫茫然的想:“指甲修得真好。”
半天过后,他们抵达了北京马宅。
他们总共也只走了一个来月,可出发时是秋季,马宅还有秋菊红叶装饰着;如今顶风冒雪的回了来,进门之后便是满目苍凉。既然马老爷并没有死,那马宅的规矩就不能变;留守的上下人等一起迎接出来。管家又偷偷的告诉马老爷,说是四姨太和家里的汽车夫私奔了,除了她自己的体己钱,旁的倒是没卷走什么。
马老爷点了点头,对于四姨太兴趣不大。马宅前后依旧是不缺少日本兵,后花园子则是成了一处小兵营。四面八方都是眼线,马老爷坐在书房内的写字台后,让管家去把门关上。等到管家关门回来了,马老爷把一张写满小字的信纸推到了他的面前。
管家拿起信纸一瞧,脸上立时变颜变色。从马老爷手中接过铅笔,他拉把椅子坐下来,开始在纸上回应。
与此同时,赛维和胜伊洗了澡换了衣裳,揽镜自照,都认为自己很需要一番修饰。胜伊嫌天冷,想要打电话让理发匠登门服务。夹着电话簿子走到赛维屋里,他和赛维讨论了当下的摩登发型,又说:“我可不想剪得太短,头发一短就不听话。姐你呢?你还烫吗?别烫了,你看你头发梢都烫黄了。”
赛维摸着头发,正要回答,可是心思比语言变化更快:“无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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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伊伸手向外一指:“在我屋里擦银子呢。”然后他向赛维探了头,压低声音问道:“姐,你说他怎么不变模样啊?”
赛维也疑惑,轻声答道:“我也发现了,他……他好像总是一个样儿。”
胜伊又道:“他是不是练什么功夫练得走火入魔了?你看他的头发从来都不见长,脸上也没胡须。没胡须倒没什么的,我脸上也挺干净,可是无多有少,下巴和嘴唇上总该有几根吧?我观察过他了,他真的是一根毛都没有。”
赛维沉吟着答道:“也有一根胡子都不长的人……比如五姑父。”
胜伊点了点头:“对,可能他像五姑父,年轻的时候脸很光溜,越老越糙。”
赛维一听就不乐意了:“去你的吧!”
赛维和胜伊不声不响的打电话叫了一名理发匠,想要美化自己的形象。与此同时,无心趁着他们不留意,悄悄溜出院门,想要去找大太太佩华。
马宅太大,他虽然知道佩华是被打入冷宫的人物,但是冷宫在哪里,他不知道。沿着道路走向僻静处,他想佩华完全就是马老爷手边的一件摆设,而且还是一件失了宠犯了罪的摆设,一定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
然后他一抬头,骤然和佩华打了个照面。
佩华像一块不带滋味的面点心,平平淡淡的端庄着。无心正想着她,不料想着想着想出了个活人,就是一惊。而她站在青石板路上,对着无心微微笑了一下:“无心师父。”
无心也一躬身:“大太太。我有话——”
在他出声的同时,佩华也开了口:“我有话——”
两人异口同声的抢了话,随即又一起收了话音。无心对着佩华一点头:“大太太先说吧。”
佩华低下了头,轻声问道:“无心师父,我想问问大少爷的事——大少爷回来了吗?”
无心没有办法把马英豪的死讯说得婉转动听,所以在短暂的思索过后,他索性斩截答道:“他死了,是被手雷炸死的。爆炸前他和我在一起,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佩华本来就站得稳当,此刻听了一个“死”字,越发纹丝不动,人都成了塑像。等到无心把马英豪的遗言尽数转述了,她低低的“哦”了一声,仿佛脖子都僵硬了。
像个小面人似的,她规规矩矩的站在寒风里,也没有眼泪,也没有哽咽,单是站着。良久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