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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这证明着歌的威力。在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时,所有
的人,都是过着虚伪的过于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着面孔胖胖的女小贩雷苏哈,她是一个放荡的、不要脸的堕落女子;她把脖
子缩在肥胖的两肩中间,啜泣着,眼泪流出来轻轻洗着无耻的眼。离她不远把脸伏在桌子上
的,是阴沉的男低声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一个潦倒助祭似的须发浓密的青年,醉脸大眼;
他望着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里,正要送到嘴边去,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轻轻放下——
不知为什么不能喝了。
酒店里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倾听早已遗忘的、但对他们来说非常亲切非常宝贵的声
音。
克列晓夫唱完了,很谦逊地在椅上坐下,老板便敬他一杯酒,现着满意的笑脸说:
“吓,真好。虽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讲故事,你是名手,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人会说别
的……”克列晓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谨慎地咳嗽一下,轻轻地说:“谁都有嗓子,谁都
会唱,但是要表现出歌曲中的精神,这只有我才会。”
“嗨,不要夸口。”
“没有本领的人就不会夸口,”歌手依然那样平静,可是说得更有劲了。
“好大的口气,克列晓夫。”老板懊恼地叹息。
“我决不胡吹……”
屋角上的阴沉的男低声歌手叫道:
“你们哪里懂得这个丑天使唱的歌,你们这些虫子,霉菌。”
他跟谁都合不来,跟谁都抬杠,闹别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
他,会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板喜欢克列晓夫的歌,但对于歌手本人,却很不耐烦,见人就抱怨他,而且公
然寻找机会侮辱这个马具匠,嘲笑他。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晓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骄傲,再教调教调他才好,”他说。有几个客人表示同意:
“不错,这年轻人骄傲。”
“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嗓子由上帝赐予,并不是自己挣来的。况且他的嗓子也没有什么
了不起呀?”老板执拗地反复说着。
赞成的人附和他:
“不错,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板劝雷苏哈说:“玛丽亚·叶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晓夫
去搅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吗?在你说费不了什么。”
“要是我再年轻点儿,”女小贩笑一笑说。
老板急躁地大声说:
“年轻有什么用?你去试一试。我倒要瞧瞧他怎样在你周围团团打转呢。让他得相思
病,他就唱个没完没了了,不是吗?来一下吧,叶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谢你,好吗?”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着眼皮,捻弄垂落胸边的头巾的缨穗,单调地懒洋
洋地说:“这要年轻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唔,我就不会犹豫了……”老板差不多老
是想把克列晓夫灌醉,但这家伙唱完两三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细地用毛织围
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脑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板又时常找人同克列晓夫比赛,马具匠唱完歌,他称赞了之后,就兴奋地说:“这里
还来了一个歌手。唔,请你显显本领吧。”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但是在这些跟克列晓夫比赛的人中间,我却记不得有一个人,能够
象这瘦小的五马具匠那样唱得朴素、真诚……“嗯,”老板不无遗憾地说。“这自然挺好。
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听众笑了:“不行,大概是胜不过马具匠的。”
克列晓夫在火红的长眉底下望着大伙儿,安静而客气地对老板说:“算了吧,比得上我
的歌手,您决计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赐的……”“我们都是上帝赐的。”
“你尽管花了酒食,倾家荡产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板的脸发了红,咕噜道:
“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但克列晓夫一定要说得他服输:“再同你说一句:唱歌跟斗鸡
不同……”“这个我知道。你老纠缠什么?”
“我不是纠缠,只是说给你听:倘若歌是一种娱乐,那就是魔鬼的东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个……”“唱,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够,甚至在睡梦中也
可以,”克列晓夫答应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无聊的废话和意图,一切庸俗的酒食店里的事,便很奇妙地烟消
()
云散了。所有人们的脸上涌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满着爱与悲悯的、冥想的、纯
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这个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对人们的权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
同马具匠结识,同他长谈,可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因为克列晓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异地望
着一切人,好象对于自己跟前的人,一个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我讨厌的
地方,妨碍人去爱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时候去爱他。他象老头子一样把帽子戴在头上,
用红围巾缠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给人看,那样子实在讨厌。关于这围巾,他自己说过:“这
是我那可爱的女子织了送给我的,一个姑娘……”他不唱歌的时候,便大模大样地用指头抹
着死人一般的长冻疮的鼻子,人家问他,他只简单地、不大高兴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
边,问他话,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说:“滚开去,小家伙。”
在这点上,还是那个男低声米特罗波利斯基比他可爱得多;他走进酒食店,便以肩负重
荷的人的步子,走进角落里,一脚踢开椅子,坐下,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住蓬乱的大脑
袋,默默地喝上两三杯,重声一咳。大家一惊,回过头来望他,他依然托着头,用挑战的眼
睛望着人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象马鬃毛一样披散在肿胖的红棕脸上。
“瞧什么?瞧见了什么?”他忽然粗声粗气地问。
有时人家回答他:
“瞧见一个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
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
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
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
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
“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
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脏。我请他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才好,他厉声直言反问我:“要
读书干什么?”
但瞧见我发窘,就温和地大声问我:
“传道书读过吗?”
“读过。”
“读传道书好啦。别的书都不用读。传道书中说尽了世界的知识,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绵
羊才不懂,换句话说,谁也不会懂……你是谁,唱歌吗?”
“不。”
“为什么不?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情。”
邻桌上有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游手好闲的人。唔,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头脑里没有货色,而且永远也不会装进些什么。阿门。”
他跟谁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当然同我也一样。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就开始对我温和起
来,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讶地说:“我瞧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
么?
呃,其实,管你呢。”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难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兴,有时还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没有同他结交,谈到他时,很粗鲁,并且鄙视他:“这个木头人。他会换气,懂得怎样
唱,但还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
“他天生是这样的。”
我想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同他谈谈,但不喝酒的时候,只是咕噜,只是茫然地,用忧郁的
眼睛望人。听说这酒鬼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有当主教的资格。我不相信这话。但有一次,我
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位男低声把头一振,这样说:“赫里桑夫吗?
我认识,是我的恩师。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
这是潘瓦·别雷姆达说的。对啦,他是金黄|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了,可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单地岔开:“同你没有关
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了:“必须读一读潘瓦·别雷姆达,”我想,读了别雷姆达,
一定可以解决很多使我不安的问题。
这歌手老爱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词组,这使我挺不高兴。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说。
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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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着,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这些名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一事实,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识,可是他一
句也不说,有时偶然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挺难过,也许是我的问法不对。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赛亚先知那
样发出的勇敢的责备。
“啊,世界上的污秽和丑恶。”他吼叫道。“在你们当中,奸邪者得到荣耀,好义者被
驱逐。恐怖的日子会到来的,那时悔改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了这种吼声,我回忆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轻易堕落的洗衣妇纳塔利娅、被卑污
的诽谤所围攻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可供回忆的资料了……我同这个人的很短的交
往,结束得颇为奇突。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
在踱步。
“散步吗?”他喑哑地问。“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们默
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营帐的基坑里,瞧见一个人。那人坐在坑底,侧倒身子,肩
头靠在坑边上,外套的一边翻到耳朵边,好象要脱没有脱掉。
“醉鬼,”歌手停下说。
可是在这个人的手边的嫩草地上,放着一支大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
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颈埋在青草当中。这个人的脸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们不出声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摆开两腿说:“自杀啦。”
我立刻觉察,这不是醉汉,是死人,可是这过于突然了,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现在
我还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脑袋和青色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和
哀怜。我不相信在这样晴和的春天,有人会自杀。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着没有剃过的脸颊,发出沙哑的嗓音:“是一个中年人,
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别人的钱……”他叫我马上进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
坑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怕冷似地裹紧了旧外套。我报告警察,有人自杀,立刻跑回来。不
料这时候,歌手已经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挥着空瓶迎接我。
“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着,发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着我跑来,他向坑里张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犹豫地画了一个十字,向歌手问: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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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问他:
“怎么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经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说,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会被捉去的。城里跑来一大群人,威严的警察分局局
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中,拉起自杀人的外套望了望脸:“是谁第一个见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局长瞧瞧他,拉长嗓子恶狠狠地说:“啊,好呀,我的老爷。”
观众围拢来,有十五六个,他们喘着气,嘈杂地在洞口张望,在坑边来回走着,有人
叫:“这是住在咱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我认识他。”
歌手踉跄着站到分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