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萸烬与弥卓住在离网屋不远的小房子中,不过她经常与姊姊芙纱在一起。劫匪从瓦梭前来时,萸烬和芙纱还是孩子,住在绥尔附近一座农场。母亲将姊妹俩藏在农场放根菜作物的地窖里,自己出去施咒,试图保护丈夫与兄弟,因为男人宁愿战,不愿躲。一家人与牛只同遭杀戮,房子、谷仓焚为平地。当天及之后的夜晚,两个小女孩都待在地窖里。最后,前来埋葬腐尸的邻居发现两个小孩,沉默、饥饿,手握鹤嘴锄及断裂犁头,准备守御两人为死者迭彻的石土堆。
弥卓从萸烬口中只听到约略内容。某晚,比萸烬大三岁的芙纱,记忆较清晰,告诉他完整故事。萸烬坐在两人身边,默默聆听。
弥卓则把萨摩里矿坑、巫师戈戮克,及奴隶安涅薄的一切,告诉芙纱与萸烬,以为回报。
他说完后,芙纱沉默良久,说道:「所以,你刚来这里时说,『我救不了救我的人』,就是这个意思。」
「而妳问我,『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
「你刚告诉我了。」芙纱说。
弥卓握住她的手,将额头贴上。说故事时他强忍泪水,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给了我自由,」他说:「而我依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透过她、为了她。不,不是为了她,我们对死者无能为力。是为了……」
「为了我们。」萸烬接口,「为了我们这些活着、躲着,未遭杀害也不杀人的人。强有力的人肆无忌惮任意而为,世上仅剩的希望,只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我们非得永远躲藏不可吗?」
「真像男人说的话。」芙纱带着她温柔、受过伤的微笑说道。
「对。」萸烬说:「我们非躲不可,必要的话,永远都得躲藏。因为在这道海岸之外,只剩下杀人与被杀。你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
「但真正的力量无法隐藏,」弥卓说:「藏不久。力量死于躲藏、无人分享。」
「柔克的魔法不会死,」芙纱说:「『在柔克,诸咒皆强。』阿斯这么说过,而你已在树下行走……我们的任务必然是保留这份力量。隐藏力量,对,囤积力量,就像小龙囤积火焰般;还要分享,但仅限此地,传递下去,一个又一个。这里很安全,因为这里的人都微不足道,大盗与杀手最不可能来此寻找力量。总有一天,龙会成长茁壮,即使要花上千年……」
「但在柔克外,」弥卓说:「平民在困苦中受奴役、挨饿、死亡。难道他们也得毫无希望地持续千年吗?」
他轮流看着姊妹的脸,一个温和、不动如山,而另一个,在严厉外表下,宛如初燃火焰第一道火舌,灵敏温柔。
「黑弗诺岛上,离柔克很远的地方,欧恩山上的村落里,在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民之间,依然有结手之女。经过这么多年,网络毫发未损,那是怎么织成的?」
「以灵巧。」萸烬说。
「而且撒得很远!」他再度轮流看着两人。「我在黑弗诺市没受过良好训练,我的老师们告诉我,不要将魔法用在坏用途上,但是他们活在恐惧中,没有力量抵抗强权。他们把能给的都给了我,却依然羸弱。我未走上歧途,都得感谢机运,及安涅薄赐给我的力量。要不是她,我如今已是戈戮克的奴仆。然而,她自己乏人教导,也遭受奴役。如果巫术只由佼佼者草草教导,由强势者用于邪恶之途,我们在此处的力量该如何壮大?小龙将赖何为生?」
「这里是中心,」芙纱说:「我们必须守住中心。并且等待。」
「我们必须给予所能给予之物,」弥卓说道:「如果我们之外的人都沦为奴隶,那我们的自由还有何价值?」
「真实的技艺胜于虚假,形意会维持。」萸烬皱眉说道。她拿起火钳,把与她同名的余烬在炉火中聚成一堆,一击打入烈焰。「我知道这点。我们的生命如此短促,形意则长长久久。如果当今柔克有昔时盛况……若有更多身怀真实技艺的人聚集在此,教导与学习,同时保存……」
「如果柔克如往日般,以强盛知名,害怕我们的人将再来摧毁。」芙纱说。
「因此,只有保密一途。」弥卓说:「但问题亦然。」
「我们的问题是男人,」芙纱说:「亲爱的弟弟,希望你别介意。对别的男人而言,男人比女人和小孩重要。我们这里纵有五十名女巫,他们也不会多加注意,但如果知道我们有五名力之子,他们就会打算再来摧毁。」
「所以虽然我们之间有男子,但我们过去仍是结手之女。」萸烬说。
「妳们依然是。」弥卓说:「安涅薄曾是其一。她、妳们,及所有住在同一监牢的人。」
「我们能怎么办?」芙纱问。
「学习了解我们的力量!」弥卓说道。
「建一所学院,」萸烬说:「睿智的人可以前来相互学习、研习形意……大林为我们遮荫。」
「枭雄鄙视学者与师傅。」弥卓说道。
「我想反之亦然。」芙纱说道。
于是,他们在漫长冬天里讨论,旁人也前来参与。讨论逐渐从愿景变成意图,从渴望变成计划。芙纱一直十分谨慎,警告各种危险。萸烬提及白发的杜恩十分急切,甚至想开始教导绥尔每个孩子术法。一旦萸烬开始相信柔克的自由在于提供他人自由,她便致力思索结手之女如何复兴。但她在树下经长期独处形成的思考方式,总是在寻找形式及明确性,因此她问:「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技艺是什么,该如何教导?」
因此,岛上智妇开始讨论:魔法的真实技艺是什么?魔法从哪里开始转为虚假?一体至衡如何维持、会因何丧失?哪些法艺必要、哪些有用、哪些危险?为什么有人只有某项天赋,而没有另一项天赋?技艺能否因学习而来?在讨论中,她们协调出此后各项技艺名称:寻查、天候术、变换、治愈、召唤、形意、名字、幻术、歌曲知识。尽管日后寻查仅视为一项有用法艺,不符合法师身分,而以诵唱取代,但直到今日,这些依然是柔克师傅的技艺。
柔克学院也自这些讨论诞生。
有些人说,学院的诞生与此相差甚远。他们说,柔克当初由一名称为「暗妇」的女人统治,与大地太古力共谋合作。据说,她住在柔克圆丘下一处洞穴,从未走入日光下,却在大地与海洋上编施咒法,强迫男子服从她邪恶的意志,直到第一任大法师来到柔克,破除咒法,进入洞穴,打败暗妇,取代她的位置。
这故事只有一项属实,早期有位柔克师傅确实破开、进入一处极大洞窟。虽然柔克之根基亦是所有岛屿的根基,但那洞窟却不在柔克。
在弥卓及伊蕾哈的年代,柔克人无论男女,对大地太古力皆无惧意,反而加以尊崇,从中寻求力量与远见。这点随时间流逝渐渐改变。
那年春天再度迟来,寒冷且暴雨不断。弥卓开始造船。桃树开花时,他已依循黑弗诺风格,建好一艘纤细结实的深洋船,名之「可望」。不久,他将「可望」驾离绥尔湾,未携伴同行。「在夏季尾声寻找我的踪迹。」他对萸烬说。
「我会在大林里等你,我的心会随你而去,我黝黑的河獭、我雪白的燕鸥、吾爱,弥卓。」
「我心亦与妳同在,我的萸烬、我盛开的花树、吾爱,伊蕾哈。」
弥卓,人称燕鸥的男子,在首度寻航中,驶向内极海北方,朝向他数年前曾造访的欧若米。那里有他信任的结手之人,其中一位名叫鸦。他是富有的隐士,虽然本身没有魔法天分,却热衷文字著作,尤其是智典与史书。照鸦的说法,当初他将燕鸥一头塞进书本,直到燕鸥读懂为止。「文盲巫师是地海之祸!」他高喊,「无知的力量是破灭之源!」鸦是个怪人,任性、高傲、固执,为保护热衷的事物,会变得分外英勇。好几年前他便反抗过罗森威权,伪装进入黑弗诺港,从古老皇家藏书阁中取走四本书。他最近刚从威岛取得一篇有关水银的古老论述,极端自豪。「也是从罗森鼻子下弄出来的。」他对燕鸥说:「你快来看!这以前属于一个名巫师。」
「提纳拉,」燕鸥说:「我认得他。」
「这本书不会是垃圾吧?」鸦说,一提到书,他脑子便转得极快。
「我不知道,我在追更大的猎物。」
鸦歪着头听。
「《真名之书》。」
「阿斯去西方时,那本书就跟着遗失了。」鸦说。
「高龙法师告诉我,阿斯住在蟠多时,曾告诉那里一名巫师,他把《真名之书》留给九十屿一个女人妥善收藏。」
「女人!妥善收藏!在九十屿!他疯了吗?」
鸦喧嚷怒骂,但光想到《真名之书》可能还存在,便立刻整装——只要燕鸥高兴,他随时可出发去九十屿。
于是,他们乘「可望」南航,首先抵达臭气冲天的吉斯岛,然后伪装成小贩,在宛如迷宫的海峡间,造访一座座小岛。鸦在船上塞满多数岛民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燕鸥则以合理价钱卖出,以物易物,因为岛民没有多少钱。两人极受欢迎,人未到先轰动,大家都知道,只要书本老旧古怪,他们就愿意交易。而群屿上,只要是书本,就全都老旧古怪。
鸦高兴地以五颗银扣、一把珍珠柄小刀、一块洛拔那瑞丝料换得一本阿肯巴年代写成、水渍满布的动物寓言集。他坐在「可望」中,低哼古代有关赫瑞蜥、瓯塔客与冰熊的描述,燕鸥则登上每座岛屿,在家庭主妇的厨房与老人盘桓的慵懒酒馆中展示货品。有时他会懒懒地握紧拳头,将手反转,摊开掌心,但这里无人响应信号。
「书?」北苏迪迪一个灯心草编织匠问:「像那边那个吗?」他指向塞入屋顶缝细间的长条羊皮纸。「它们还有别的用途啊?」鸦紧盯着四散在屋檐下灯心草间的字词,因气愤而全身颤抖。燕鸥赶紧趁他还没爆发,把他带回船上。
「那只是兽医手册。」继续航行时,鸦冷静下来,承认道,「我看到『马瘸』,还有一些母羊乳房的东西。可是这种无知的态度!这种野蛮无知的态度!用书填他家的屋顶!」
「而且是有用的知识。」燕鸥说:「如果知识不保存、不教导,人民怎么可能不无知呢?如果书籍可以收藏在一个地方……」
「例如众王藏书阁。」鸦说,梦忆过往荣光。
「或是你的图书馆。」燕鸥说,他已比当年更懂得字斟句酌。
「只字片语罢了。」鸦说,撇开毕生心血,「只是断简残篇!」
「这是个开始。」燕鸥说。
鸦只叹口气。
「我想我们该往南走。」燕鸥说道,将船导向开阔海道。「朝帕笛岛去。」
「你有做这门生意的天分,」鸦说:「你知道该去哪找,就这么直直走向谷仓阁楼里那本动物寓言书……可是这儿没什么好找,没什么重要的。阿斯不会把最伟大的智典留给会拿来塞屋顶的老粗!你若高兴,我们就去帕笛岛吧,然后回欧若米。我受够了。」
「而且我们没有钮扣了。」燕鸥说。他很愉悦,一想到帕笛岛,便知道自己正往正确方向走。「也许我沿路能找到点钮扣,这是我的天赋呢。」
两人都未去过帕笛岛。那是座慵懒的南方鸟屿,有个漂亮老港城泰立欧,以粉红色砂石建造,还有本应肥沃的田野与果园。但瓦梭领主在此统治了一世纪之久,不断加税、征奴,耗竭土地与人民。泰立欧晴朗的街道忧伤肮脏,城中人民有如住在野地,睡在碎布拼凑而成的帐棚及披屋中,或露宿街头。「喔,我不行了。」鸦厌恶地说道,避开一堆人类排泄物。「燕鸥,这些家伙不会有书!」
「等等,等等,」同伴说道,「给我一天时间。」
「这很危险,」鸦说:「而且毫无意义。」但他没坚决反对。这谦虚天真的年轻人,自己曾教会他阅读,如今已成深不可测的向导。
两人走过一条主街,转进一区小房子中,这里曾是纺织工小区。帕笛岛上种植亚麻,路上有些多已废弃的石造沤麻屋,某些窗边还看得到纺轮。小广场一块遮蔽酷热阳光的阴凉处下,四、五名妇人在井边纺织。孩童在附近嬉戏,身体瘦弱、因炎热而无精打采,对陌生人没有多少兴趣。燕鸥仿佛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前行,毫不迟疑走到这里。他停下脚步,向妇人们问安。
「喔,俊俏小伙子,」其中一人带着微笑说:「你不用给我们看你那包袱里有什么,我已经一个月没看过一枚铜钱或象牙了。」
「不过,太太,妳或许会有点亚麻布吧?织品、麻线?我在黑弗诺听说帕笛岛的亚麻是最好的,我也看得出妳在纺的是好东西。这线真漂亮。」鸦愉悦又带点鄙视地看着同伴,他自己可以非常精明地为一本书议价,但要他跟普通妇人喋喋不休扣子跟线的事,则太贬低身价。「妳先等我把这打开吧。」燕鸥一面在石地上摊开包袱,一面说道。妇女与肮脏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