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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宁双颊红透,这歌声这般火辣撩人,让她竟冒出一身大汗,这风雪之中的上百里路,在她眼中心中,竟一闪便过去了。
马儿在一处高崖前长嘶着停住,离勒跳下马来,将常宁抱下马鞍。看着她红晕的双颊,热血上涌,轻声道:“你在这里等我!”
常宁不及回话,他已拧身向高崖之上攀去。常宁大急,呼道:“离勒,你要做什么?!”风雪吞没了她的呼喊,离勒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她怔怔站于原地,他,冒着风雪,冒着生命危险,要攀上那积冰的崖顶做什么?他若是有个好歹,可―――风雪中她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双足麻木,才见那人由崖上缓缓而下。峭壁上积冰滑溜,他数次踏不住脚,眼见就要跌落,让她一阵阵惊呼,他又稳住身形。这数次险况,让她的心一时飞天,一时入地。茫茫然间,她的眼中心里,再也没有这漫天的风雪,再也没有突厥与东朝,也没有礼义与廉耻,有的,只是眼前这人。
泪眼朦胧间,离勒跃落于地,奔到她的面前,满头大汗,却仍微笑着将一朵洁白的雪莲捧到她的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颤动,平日从容威严的他,此时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常宁伸手接过雪莲,珍珠般的泪水滑落,一滴,一滴,滴在雪莲花上。离勒不由慌了心神,手足无措:“公主,你,快别哭了!是不是我离勒做错了什么事,你打我骂我便是,快别哭了!”见常宁哭得双肩直颤,他更是心疼:“公主,我只是想带你出来走走,你老是闷在那帐中,对身子不好。这草原,广阔无垠,你得多出来走走,才知道草原美在哪里,才会愿意留在我身边的!”常宁放声大哭,突然扑入他的怀中,雪莲掉落在雪地之中。她紧紧抱住他厚实的胸膛,紧紧贴在他的胸前。离勒身形微晃,幸福的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浓烈,让这草原上的雄鹰也有瞬间的不适应。
他颤抖着伸手捧住常宁的面颊,火热的眼神看得她情不自禁的闭上了双眼,他用最轻最柔的声音问道:“不回东朝了,留在我的身边,好吗?”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片刻后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他的嘴角慢慢荡起满足的笑意,将她紧拥入怀,将她唇齿之间的芬芳狠狠的攫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东朝祯和七年,慕氏父子死于沙场,慕藩十二州收归皇廷。
祯和八年,东朝铁骑于当年十一月攻破金州,西狄国灭亡。
祯和九年,东朝二十万精骑,再度北上,正式与突厥开战。
五月的京城,潮湿闷热。皇宫内,更是吹不进多少风,高高的宫墙下,流动着一股难闻的湿秽之气。
交乾殿内,武帝任宫女们替自己扣上天子战袍,冷峻的面容,不起一丝波澜。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蓝贵妃肚子微微挺起,慢慢走近,接过宫女手中的火红皮牟,轻轻替他拢上,柔声道:“皇上,此去突厥,路途遥远,战事激烈,还望皇上珍重。臣妾会日夜在佛祖面前祈福,保佑皇上大胜归来!”
武帝微微低头,正见蓝贵妃轻垂的眼帘,那睫羽扑闪之间,竟让他忽然想起一人。多少年了,那冲天的烈火仍不时在他的眼前梦中闪现,那清丽的身影,仍不时萦绕于他的心头,难道,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
眼前之人,象她,却又不是她。多年来对自己悉心伺候,宛转承欢,自己也因有愧于心,对她格外宠爱,也册封了她的儿子为太子。可为何,这么多年,自己就是不肯立后呢?难道,自己也会象父皇一样,几十年都忘不了一个女子吗?
武帝忽然涌上一阵愤然,对这样的命运有些不甘,他猛然将蓝华容搂入怀中,重重地咬上她的耳垂。蓝华容忍住疼痛,泪水正在眼眶内打转之时,武帝轻声道:“容儿,等朕回来,等朕把皇姐接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朕要立你做朕的皇后!”
蓝华容呆立原地,多年的念想,多年的痴等,今日终于有了回报吗?
武帝将她环住,柔声道:“容儿,你在宫中,也要多加保重。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要过份思念于朕。现在前方战事顺利,若无意外,朕在你临产之前能赶回来的。朕这次是非去不可,朕一定要亲自将皇姐接回来。虽然这么多年,皇姐在信中总是说她过得尚好,朕却总是担忧于她,朕一定要将突厥踏于脚下,要一雪皇姐被逼改嫁之辱!”
祯和九年七月,东朝武帝亲征突厥,诏令突厥王交出常宁公主,突厥王离勒将使者斩于刀下,誓死不从。
祯和九年八月,东朝精锐与突厥王骑会战于阴山,血战三日,东朝武帝亲率数万精骑突破突厥防线,由阴山东面而入,直奔王庭。
突厥王离勒大惊,率数万骑兵急速追赶,中武帝埋伏,数万将士死于火箭之下。离勒在数千死士的护卫下,坚守于白云谷,箭尽粮绝。
中军大帐内,武帝眉头微蹙,望着手中那张信笺。信中所说,是真的吗?难道皇姐她当年改嫁于离勒,竟非被迫,而是自愿?可为何之前数年,她都不向自己说明真相呢?这信,到底是皇姐真心所言,还是被突厥留守王庭的人胁迫所写?
如果她是真心嫁于离勒,自己现在是不是就要放离勒一条生路?可如果她是被迫而写这封求赦信,那自己多年的隐忍图谋,自己统一天下的雄心大志,岂不是要止步于这青云谷前?!他站起身来,长久地在帐内徘徊,信中哀求的言辞,让他的心一阵阵紧缩,可眼前这即将到手的战果,这皇图霸业、一统天下,又让他双手攥紧,将那封信紧紧揉成一团。
帐内烛火跳跃,大将陆栋躬身而入,行军礼后恭声道:“皇上,据星士所言,明后两日可能会有大风沙,微臣觉得,离勒死守这几日,想的就是要借这风沙来逃匿,微臣恳请皇上早做决断!”武帝长久的沉默,陆栋跪落于地,磕头道:“皇上,时机稍纵即逝,今夜若再不强攻,离勒逃回王庭,我朝征服突厥大业将功亏一篑。请皇上速速决断!”
武帝抬头望向帐外苍茫的夜空,良久,眼中闪过狠决之色,低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强攻白云谷!离勒若有反抗,不必留他性命!”
八月草原的清晨,本是露水清新、鸟儿蜿转,可这日的清晨,风沙渐涌,血腥之气弥漫在原野之中。
常宁打马狂奔,怀中的幼儿哇哇啼哭,她却浑然不觉。还来得及吗?皇弟他,真的要对离勒下狠手吗?他为何要这样,为何会变得这样心狠?为何不肯听自己信中的苦苦哀求?!武帝立于白云谷前,他的身后,是离勒身中数箭的遗体,离勒死前愤然的笑声在他耳边回响:“小子!你和你姐姐说的不一样嘛,哪是一个稚嫩的少年,倒比我还要凶狠!”他怔怔地立于晨雾之中,马蹄声疾响,他转头望去,十多年来思念于心的皇姐满面仓惶与愤怒,策马而来。
武帝心中大喜,疾奔上去,大呼道:“姐姐!”
常宁看都不看他一眼,滚落马鞍,踉跄数步,跪于离勒身前。她眼中无泪,颤抖着伸出双手将离勒上半身抱起,不顾怀中幼儿的悲啼,将离勒奋力拖起,颤声道:“大王,快,你快起来,快随我走!”
武帝的心悠悠向下沉去,缓缓走至常宁身前,看着她悲戚之态,双足酸软,跪落于草地之上,低低道:“姐姐,朕来接你回去!”
常宁却只是奋力拖着离勒沉重僵硬的身躯,无奈她力气微弱,筋疲力尽下猛然伸手将武帝一推,泪水汹涌而出:“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我恨你,恨你!”
武帝倒于草地之上,抬起头来:“姐姐,你被逼嫁与他,朕是要替你一雪前耻,朕要将你接回东朝,这也有错吗?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啊!你,为何还要恨朕!”
常宁不停摇头:“不,我不是被逼嫁他,我是心甘情愿嫁他。我在信中已对你说得清清楚楚,我求你放过他,我以为你会看在姐姐的面上,放他一条生路,你为何要这样狠心?!”武帝面色苍白:“姐姐,为何之前数年,你在信中从来不提你是真心嫁他。朕一直以为,你是为了不给朕添麻烦,见朕根基不稳,不愿朕与突厥为敌,才被迫改嫁于他。”
常宁痛悔不已,泣道:“小四,姐姐是怕你瞧不起姐姐,在心中认为姐姐是不知羞耻、不顾礼义道德之人,所以才没有及早对你说出真相。可姐姐在最后一封信中,已说明真相,又那般哀求于你,你,为何还要下这狠手?!”
她望向颓然坐于地上的武帝,冷冷道:“小四啊小四,你问问你的心,你是真的不相信姐姐所言,还是不甘心放弃即将到手的一统天下?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你,早就不是从前姐姐认识的那个小四了!”
她将怀中幼儿放落于地,缓缓跪于离勒身前,轻抚着他那似熟睡过去的面容,眼前尽是他的柔情,他的豪笑,他的欢歌。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一年风雪之中的那朵雪莲,她将离勒紧紧抱于怀中,唱起歌来:
“我心中有一个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
她有乌黑的长发,如小马驹秀丽的鬃毛;
她有娇艳的红唇,如小马驹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闪的双眸,如小马驹倔强的眼神;
我要将她带回家,我的姑娘哟,
如果你不听话,我要将你象小马驹般轻轻责打!”
晨阳渐升,而常宁的歌声却逐渐微弱,终慢慢归于无声,她软软的倒于离勒身边。武帝大惊,抢上前去,只见她胸前一把短剑,仅见剑柄,他抱住常宁渐渐冷却的尸身,仰头悲啸:“姐姐!”
九月的天空,万里无云,碧蓝湛洁,武帝神情木然,坐于马上。身后,是绵延十余里的数万大军,是皇姐躺在其中的黑色棺木,是她嗷嗷啼哭的幼儿。
他眯眼望向前方,京城在望,这天下,也终皆臣服于他的足下。他完成了父皇当年未能完成的霸业,将慕藩、西狄、突厥一个个征服,将东朝的版图成倍扩大,可此时,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欣喜与愉悦,有的只是苦楚与怅然。
他望着远处疾驰而来的人马,依稀认出是宫中侍从的服饰,忽然心中一暖:是,自己还有华容,还有昭儿。皇姐已去,她们母子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只要有了她们,自己便不会象父皇一般孤单寂寞,便不会再伤心了!
马儿驰近,马上侍从滚落于地,颤声禀道:“皇上,奴才冒死禀奏,蓝贵妃,她―――”武帝跃落于马,揪住那侍从衣襟,厉声道:“容儿她怎么了?!”
“启禀皇上,蓝贵妃,昨夜忽然临盆,却因难产,薨逝了!”
夕阳下,秋风中,武帝踉跄着步入淑清宫,抚上那黑色棺木,痛哭失声。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痛哭,为何,最亲近的人,要一个一个离自己而去?!
他长久地抚棺痛哭。三十年的时光,时光中的人,时光中的事,在他眼前一一飘过。父皇临终前悲愤的面容,那个女子将玉玺抛出那一刻决然的眼神,废太子被鸠酒毒死时蠕动的身体,皇陵地底允王幽恨的神情,皇姐自尽前悲凉的歌声,逐一冲入他的心底,让他的意志渐渐崩溃,让他双足无力,跌坐于地。
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靠近,柔软的手轻轻替他将泪水拭去。他睁开模糊的双眼望去,昭儿正怯弱地立于一旁,轻声道:“父皇,请父皇节哀!”
武帝凝望着太子清秀的面容,慢慢伸手将他搂入怀中,望向殿外如火般燃烧的晚霞。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一个黄昏,那一场大火,不由仰天悲泣,太子被他的悲泣声震住,面容苍白。武帝紧抱着太子,这一刻,万里山河,尽在他的脚下,他却再也没有力气站直;皇图霸业,他也终全部实现,心底却没有一丝快乐。有的,只是这无尽的悲伤,绵绵的绝望。他目光漠然,望向天际,再也看不到一丝阳光,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番外二、千江月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没有举办赛舟节,往年今日热闹喧哗的徽水河边一片死般的寂静。
我坐在乘风阁的二楼,望着天空渐厚的云层,茫然举起右手。风从我的指间滑过,起风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个地方,也隐隐作痛了。
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气,乘风阁内,没有一个客人。岳掌柜走上楼来,轻声道:“莫姑娘,看样子今天没什么客人,你辛苦了这么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会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里坐一坐,要将心头的伤疤再度揭起,让那隐隐的疼痛,来麻木另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倾盆之前,我终于站在了结庐亭中。我望向乌云笼罩下的容州城,这个曾毁于战火中的前和国京城,这个埋葬了十多万无辜百姓的地方,将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住在容州?为什么不回苍山?天下之大,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