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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闹土改,抓老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吃树皮,除四害轰家雀,再讲到揪走资派,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直讲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镇长静静地听着,极其认真地点着头,不断地为他续些茶水。张党员过足了嘴瘾,已全然忘记了李雪庸老爹拍他那一拐,又说起老生常谈的一套,不外是缺吃少花,政府不管,夹七夹八地说一大堆牢骚话。末了儿,问镇长:“你没听傻哥给我念的那套歌子?”镇长笑着说:“知道知道,叫什么万里长征吃过糠——那是傻哥胡咧咧呢。”张党员一瞪眼:“胡咧咧?那是真他妈反动啊。”不待镇长再说话,就豁牙漏风地念起那歌子来,念完了,又说一句:“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老革命吧?”就捧着个杯子咝喽咝喽喝茶水,等镇长的下文。镇长笑一笑,拨通一个电话,冲里面的人说:“马上支二百块钱送过来。”扭头冲张党员说:“这点钱你老先花着。”不一会儿钱送来了,张党员接过来要走,忽然他又想起那件事:“那个老军阀——”镇长赶紧说:“回头我找他,非好好儿教育教育不可。”就将张党员连哄带拉地送出门外。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镇长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那老军阀你能干得过?连我都不敢惹他呀。”回办公室后他给李雪庸打了个电话,简略地说说事情经过,教李雪庸劝劝老头子。
那边的李雪庸放下电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想到老爹闹到如此地步,竟惊动了镇长。对老爹,他一点辙也没有了。那知柏地黄丸买回后是坚决不吃,那乾坤混沌汤依然顿顿不误。药力发作起来多半是要烧膛的,人便异常焦躁,又一身的老兵痞习气,死盯人家魏老二不算,还痛打了张党员,接下来不知还要做出什么举动。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这样想着,就觉四肢发软,心力交瘁。
周末,李雪庸找来阮大可和王绝户两个,要喝几杯,散散胸中郁闷。那两个近来心里也不舒畅,正好也想借酒浇愁。三人一拍即合,那酒就喝得很凶。从傍午至午后三四点钟,看看都有了七八分酒意。最有意思的是王绝户,满脸满头通红锃亮,坐在那里笑眯眯的像尊醉佛,直撺掇李雪庸说说诗。阮大可慢悠悠地啜着伊人酒,也要听听。李雪庸便兴致勃勃地说开了:“诗乃雅事,可娱情养性,古人说石令人清隽,竹令人秀逸,水令人澹远,花令人多韵,这诗,最令人风雅。人之一生固然不可无雄才大略,却也万万不可少了风雅。做人不懂诗书风雅,那还有个什么趣儿呢?”王绝户和阮大可见李雪庸说得妙,连连称是,三人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又一一斟满。李雪庸愈发有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从那祖先创造出“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说起,接下来又是什么诗经楚辞呀,汉乐府呀,又是什么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陶渊明呀,又是什么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呀,又是什么初唐四杰,李杜韩柳元白呀,又是什么欧王苏辛呀,尤杨范陆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呀,扳着指头历数了一回,特别把那老杜和中兴四大诗人里面的范成大赞个不停,说到范成大,一口一个“石湖居士”,说着说着竟把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拣那风趣的一首首诵起来,一派的书生气,把那两人逗得直乐。李雪庸见两个人爱听,又讲了一通格律,什么平平仄仄,对仗押韵,失对失粘,什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直说到“拗救”一节,见那两个满脸的困惑,才打住话头,要他二人看诗,说昨晚心绪不佳,出去散步,一时有所感触,凑了几句,便摸索着找出诗稿。两人接过一看,见用的是文征明的小楷,阮大可先夸字写得好。再去看那诗,见写的是:“怕有闲愁伴早眠,长街短巷且流连。夕阳隐隐青天霭,暮色苍苍绿树烟。肩上行囊休问阮,城关岁月不知年。春风管自留痕迹,心事来从两鬓边。”阮大可读罢,抬头笑道:“难道阮囊羞涩也能困扰你这么豁达的人吗?”李雪庸脸上现出一丝羞愧,看看阮大可,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摇摇头苦笑一声。机敏的阮大可猜到李雪庸是想起了那五万元中介费的事,就朗声笑道:“人生如梦,等到梦醒时分再看,酒色财气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何必介怀呢。”王绝户也看出了李雪庸的心事,从旁劝道:“你也过知天命之年了,世俗之事能放则放,能淡则淡吧。”阮大可说:“王老兄言之有理。”李雪庸说:“我尽力而为。”那神情就豁朗许多。阮大可若有所思地说:“要说这钱财二字,这些年的改革开放,我算是个受益者,要是放在过去,我这乾坤混沌汤,轻则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重则就会像王老兄当年那样,给编进材料里供人批判,闹不好也要站在大卡车上满世界游街。”王绝户顺着阮大可的话头不无自嘲地说:“我也算是趟了一回改革开放的浑水,钱是挣了一些,可到头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值吗?”李雪庸脸色有些凝重地说:“权衡利弊,我还是站在岸边,当个观潮派吧。”
阮大可见三人说得沉闷,一心想找个轻松的话题,他见书桌上摊着一本颜鲁公《勤礼碑》,就撺掇李雪庸写几个大字。王绝户也说写大字能泄人郁闷。李雪庸听说写大字,不禁来了兴致,走到桌前捉笔蘸墨,略想一想,便拉开架势,信笔写下“回也不改其乐”六个大字,看那韵味竟有几分率性,几分顽劣。写完了,李雪庸摇头晃脑地念一遍,然后如释重负地说:“我当不了擅长理财的冉有,就做一个箪食瓢饮的颜回吧。”阮大可爱这幅字的散淡任性,也喜欢那句话,说走时想着带上,回去要将它挂在自己的卧室里。
阮大可还觉郁闷,加之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提议去镇外小河边走走。王绝户整天囚在红梅饭店,没人占卜时便独自枯坐,蹲小号一般难受,也是久蛰思动,就极赞同阮大可的提议,他起身拿过那根梨木拐杖,催促李雪庸快走。
三人说说讲讲,来到镇外小河边。抬眼一望,清浅的河水白亮亮的,曲曲弯弯地绕着人家屋舍流淌,岸畔的麦田里刚收拾干净,白的河水黑的土地,衬得格外分明。三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李雪庸心有所动,忍不住说:“这黑是黑,白是白,最简单不过的二色,却藏着无限气韵,无论是诗是画都绝难描出。”王绝户频频点头,说:“黑白乃一阴一阳,诸色之中至大至玄者,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混沌沌,自然难描。人之为人,又何尝不像这阴阳二色?”阮大可见他二人说得玄虚有趣,也凑上来附和着:“老哥这混沌之说的确是高论,我也时时觉得这人生在世正如一副药,平和之味固然少不得,那毒药和畏反之药也须有的,若不然,就凑不成君臣佐使了。”李雪庸听他拿药作比,感觉新鲜,也来了兴致:“人生在世也如诗呀。诗要有工笔细描,可也要讲究空白,繁笔时密不透风,简笔处疏可走马,意境才能空阔,同样道理,做人若是一味的老八板就没趣了。”阮大可哈哈大笑,打趣道:“老弟莫不是夫子自道吧?”眼见得话题快触到了郝玉兰,王绝户怕李雪庸尴尬,连忙说:“雪庸老弟不过是泛泛而论,其实道出了一篇做人的大文章,古圣先贤都不愿讲的。当今世上假话风行,都想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又有几个肯对自己说黑道白?”阮大可忙说:“那是,那是。”李雪庸望着流动不息的河水,忽然说:“我刚才那番话其实正是夫子自道。”顿了顿,又说:“回想起来,我自小家教甚严,长大后十七岁便投身教育,几十年如一日,总归不失大节。谁知恰恰到了知天命之年,忽忽悠悠竟像着魔一般,迷上了那个郝玉兰。有人已将这事反映到市教委,上些天市教委的人在电话里把我好一顿臭骂。”王绝户喟然长叹:“人世间惟情惟色,最难排解,可谁又敢说此生时时都把持得住?”李雪庸感慨地说:“我知道老哥也不是完人。可问题是,老哥是被人设了局的,我这可是心甘情愿地往浑水里趟啊。”王绝户摆摆手:“别替我遮掩,我心里明镜似的,别人设局固然不假,可我要是死不入局他又奈我何?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对。”阮大可刚说“我那孽子”,王绝户就接过话头说:“红兵并无大错,他为我牵线固然有利可图,可也帮了我大忙,不然,我那小孙子的医药费怎么办呢?”三个人一时无话。李雪庸为缓解气氛,便笑嘻嘻地盯着阮大可看。阮大可会意,哈哈大笑道:“莫非是该揭我老底了么?”李雪庸哼哼冷笑两声:“难道只有你神通广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阮大可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连王老兄都已是黑白难辨,我阮大可岂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我这张脸比你俩抹得更黑。”他收住笑容,沉思着说:“我常常想,人不过是种高级动物,是穿了衣裳走路的,若各自扯去这片遮羞布,就都是赤裸裸的了,哪还分个美丑?祖宗造出那个‘人’字,不过是给自己编排的一个雅号儿罢了。至于我的故事,从早年的沈秋草,到如今的潘凤梅,多得够说一本评书的了。”李雪庸忽然问:“当年你和沈秋草怎么说断就断了呢?那也是一种缘分,不是随便修得来的。我一直为你们惋惜。”阮大可说:“当时不割断又能怎样?除非我不想活了,谁不知道她那男人,出了名的蒋大马棒,手黑呀,把他惹急了你还想活?”李雪庸就感叹:“难怪人都说生死恋呢,敢情这‘恋’字和生死是连在一起的。”王绝户说:“多少人痴迷不悟,明明知道情Se是个绳套儿,偏都伸着头朝里钻。人啊,要像这山川草木该有多好,生生灭灭,无忧无喜。”
三个人沿着河边向前走。走一路,说一路,总归不离人生要义。
不知什么时候,三人的身后却尾随了一个傻哥。
傻哥一开始想追上王绝户,冲他吼一回“大妈妈的咂,狗尾巴花,落配的凤凰,老黄瓜”,后来见三个老头子比比画画,有时高一声低一声,要吵架的样子,就觉十分有趣。相跟多时,看看并没有吵起来的意思,一时显得无聊,想靠近王绝户,又怕黑脸的李雪庸,便坐在一块方石上哼哼呀呀地叨咕那歌子。风飘来傻哥的歌谣,断断续续的。王绝户满脸苦笑,那两个人也一时无语。其实,王绝户是喜欢傻哥的。他听傻哥念完,对那两个人说:“傻哥的谣,辞句虽说粗鄙,却也甚是可爱。”阮大可扭头看着别处,他每次听到这歌子,都觉得王老兄的尴尬处境完全是红兵一手造成的,心中就愧疚不已。李雪庸故作轻松地说:“像傻哥这样的人,心无城府,口无遮拦,一旦说出话来,倒比聪明人说得有趣。”阮大可转回身看看二人,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要不是我那逆子造孽,哪来傻哥这歌谣呢。”李雪庸宽慰道:“甭想那么多,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谁也改变不了的。”王绝户在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小城要是没有了傻哥的谣儿,那还有什么趣呢。”那两人听了一愣,一时竟没摸到王老兄的心思。
商品经济越发将小城这潭死水搅动起来了,小城人嘴里说的最多的字眼恐怕要算是“经商”与“下海”。小城教育界也随之风雨飘摇,人心空前地慌乱,好像讲完这节课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这股浪头冲到哪里。教授卖茶蛋的故事到处传扬,教育界、科技界跳槽的新闻屡有所闻。
近日有一桩奇闻再一次为小城中学本已动荡的形势推波助澜。说的是外省某校高三年级教员,于一夜之间全体“蒸发”,引起当地巨大轰动,后经了解才知道,这些教学精英们是耐不住清贫,集体跳槽奔了深圳某校,被当地晚报称为“胜利大逃亡”。
李雪庸的统治也并非铁板一块,刀枪不入,而且已然出现局部垮塌。
一个平日埋头苦干的教学骨干,年年优秀教师,又是优秀党员,忽然就告别站了二十多年的讲台,也不顾党组织严重警告处分,毅然决然地扔下教书匠的铁饭碗,在学校斜对过自家门前戳起两间门面房,做开了卖馅饼生意,因守着一班贪吃的小主顾,自开张以来,生意就热火朝天,听说正准备拓展油条馄饨及稀粥业务。几个一向忧国忧民的教员找到李雪庸,痛惜之余,还幻想着校长能极力挽回此事,内中的一个痛心疾首地说:“老赵是响当当的教学骨干,去年又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他教出的学生有的都当了副市长了。——老赵缺不得呀!”李雪庸表示无能为力,他心中暗想:“不是我不挽留,实在是天不留人啊。省级优秀教师又怎么样?只是逢到教师节那天风光一回,又上主席台又披红戴花的,可工资老那么百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