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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露天机,恐遭天谴,要绝户的,便叫他个王绝户,慢慢的,王天佑的大号便在小城消逝了。
这几年世人渐渐热衷数术之道,有那知些底细的,便循着蛛丝马迹,逦迤坎坷,寻访着了他。慢慢儿的,他又像一只老海怪般的一点点浮出水面。民间流传着,都说他闭门家中坐,只凭烂熟了几卷命书,便知那纷纷世事,扰扰人生,因而慕名求测者不绝,且大多不是寻常百姓。自然,有那不信的。阮大可呢,有时信,有时就不那么信;但他对这个感兴趣。早在文化大革命那场疾风暴雨之前,阮大可就对王绝户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那时却不大信,总想找个由头探一回虚实。一次去王绝户家,恰遇王绝户给人测着。那回是为了测一件失物。那物丢得奇,令阮大可发生了老大的兴趣。怎样奇法儿?原来那家有个九十二岁的老婆婆,据说是小城最年长者,每年春节前后便收受老邻旧亲孝敬的许多糕果,吃不完就挂在偏房的墙上,怕鼠咬,特意挂得一人来高。这一年却奇怪,不是今天少了一包,就是明天短了两匣。先是疑那馋嘴的孩童,后来便觉不对了。偏房的门是用一把大黑锁时时锁了的,钥匙也整日在当家人的裤带上拴着;纵然窗上有一只孔洞,可仅仅碗口粗细,孩子是无论如何爬不过去的。王绝户用八卦测了一回,觉得似有一物在作怪,再往高深处看,却隐隐的看不甚清楚。又用小六壬测,测罢,就问那一家可养着一只白狗。来人说是养着的,眼看快老死了。王绝户点点头说,那老狗若是纯白之色,最易作怪,可略通人性,能人立而行,又能以前爪轻易取物,碗口粗细的孔洞是拦它不住的,老婆婆所失糕果必此物所为。当时阮大可听了心里直笑:“就凭一只快要老死的白狗,还能作怪?”竟疑那断语是哄哄人的。后来就听说,在一个月明之夜,那家窥见那条纯白色的老狗从窗洞入而复出,一只前爪果然挂了一包糕果。自然,听说而已,阮大可并未全信,可也开始对王绝户刮目相看了。后来,闹起文革,掘地三尺,这件事给折腾出来,就被镇革命委员会辑入《“四旧”典型汇编》里供批判用。小城上点年岁的人都还记得这事。王绝户的那份材料有个题目,叫《身披算命外衣妖言惑众,肩扛封建灵幡借尸还魂》。王绝户戴一顶黑色高帽游遍全城,高帽两侧挂两幅长长的白布条,用黑洞洞的大字写着上面那两句话,像两面旗帜,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迎风招展,张扬得很。王绝户为此大病一场。后来闲谈说笑,阮大可常拿这一节儿取笑他;惯爱吟风弄月的李雪庸还就这一段故事写了几句打油诗:“谁说白狗老?悠悠孔中过。气病王天佑,笑煞阮大可。”经过了这件事,阮大可就觉着这个王天佑还真有点神叨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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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阮大可发现,王天佑不单单有些神,还有那么几分玄。八几年,出了许多的气功大师,命相大师,特异功能大师。内中有几个大师,据说已达登峰造极之境,可上视混沌初开下视宇宙末日,能行风作雨,意念取物,可以知他想知的一切,可以做他想做的一切。渐渐地,就听说这些大师峨冠博带,穿州过府,如履平地,接待规格很是奢华,令许多高官汗颜不已。又听说,为普济众生,一些大师八方设坛,风尘仆仆地四处布道,教众多受道者亦趋亦拜,亦泣亦歌,竟至成百数千人众随大师颠倒俯仰顿足捶胸,亦有视大师如救世主,闻大师一言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还听说,顶礼膜拜的观众席上颇不乏政界显要、社会贤达。阮大可就此请教过王绝户。王绝户对此只冷冷一笑,念了一段之乎者也的玄奥古文儿:“大象无形,大音无声,大道无为。遍览古今,真正此道中人皆为隐者,嚣嚣之徒安可妄称大师?欺天下而已,亦自欺也。”王绝户是个天秃,说这话时,那头顶就红通通的发着亮光。那副样子教你相信,他是任凭世风扰扰,兀自隐息于这无名小城的一座四合院里,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坐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了。阮大可见过王绝户背诵《命理三十六要》,那是诵经般的吟唱。——不是念诵,是真的吟唱呵。神情醉了一般的。阮大可就断定,王绝户本不是红尘客,那是活在另一世界里的人。那个世界是属于金木水火土生旺墓绝死的,充斥着青龙白虎诸般的神煞;在那里,命运被一些玄奥的符号森严地掌控着,是个并没有多少回旋余地的世界。一年,初冬时节,已有两场薄雪落过,小城有几家的桃花竟灿烂地开了。阮大可约略知道,这本是气候异常所致,不足为怪的,可他还是去问了王绝户。王绝户说,桃花不时而开,自是异象。阮大可问应在何人何事,王绝户却迂回着,只和他闲闲地讲说当今社会轻薄靡艳之气如何的年甚一年,再深问下去,老头子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就这样,阮大可有事没事的都喜欢去他那里说医论卜。
到了王绝户家,见老头子正给一个人测着。细看去,咦?这人不是刚刚因勒索犯人而下岗的民警吗?听街上那班闲人说起过,叫赵什么安来着?阮大可恍惚着不记得名字了。只听那人说:“老先生,你认得我吗?”王绝户眼也不睁,说:“老朽平素不大见天日,哪里认得阁下呢。”便问测何事何物。这位前任公安许是要试一试王绝户的道行深浅,想了想说:“先测测我的职务吧。”遂报了生辰八字。那公安的一支烟刚刚燃着,王绝户便问:“是测先前呢,还是测眼下、将来?”那人有些慌乱,说:“嗯——先前吧。”话音刚落,王绝户的断语已脱口而出:“不令而肃,不怒而威,不爵而显,不商而肥。”又冷冷地说:“职务么,大约不消老朽再饶舌了。”那公安也是大学毕业,科班出身,哪能听不懂这话?便擦擦额头的汗,掏一张百元钞票放在炕上,悄悄走了。
王绝户这才朝阮大可笑笑,寒暄着。阮大可惊诧地说:“老哥,你神了!”王绝户噗嗤一笑:“我认得这浑小子。”阮大可恍然大悟,忙问:“若是不认得呢?你该如何测?”王绝户眨巴眨巴眼,诡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阮大可就跟他说了小日本儿要买秘方的事,教他给测测吉凶。王绝户也不测,只是说:“你这晚年,宜静不宜动,静则积福,动则招祸呀。”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咳,你也别尽信我这个。要不先去看看,反正你这人心里有老谱儿。”
阮大可直嘬牙花子:“这事——我还得再想想。”
说话间,阮大可忽然想起放在一边的塑料袋,忙从里面拿出两瓶乾坤混沌汤,笑着朝王绝户摇了摇:“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王绝户说:“莫不是那乾坤混沌汤?”阮大可笑道:“正是。”就神秘地说:“这玩意儿妙不可言呐。”王绝户神色淡淡的:“我都老朽了,老婆子也一把干柴似的,还有什么妙处可言?”阮大可故弄玄虚地说:“妙处难与君说。你一定要喝,一定的,不然会遗恨终生。”王绝户笑了,抬手摸摸通红的秃顶,就说:“既如此,我还非得尝尝,也免得躺在棺材里后悔不及。”阮大可又指指袋里剩下的两瓶,说:“那两瓶待会儿送给李雪庸,他虽说是个雅人,可也算个花和尚,吃喝玩乐一概来者不拒。”
正说着,李雪庸来了。
阮大可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雪庸说:“刚好学校没什么事,我就蹓过来了。有什么好事快说说看,莫不是要我喝一杯?”阮大可说:“比那美。”就把袋里那两瓶药液拿出来,朝李雪庸面前一放,说:“送给你试喝。每天早晨空腹饮一小杯,切不可多贪。七日后保你美得偷着乐,说不定追着喊着求我给保媒拉纤——”说到这,他忽然想起红旗曾说李雪庸正在追沈秋草,便停住不说了,脸上现出一丝苦涩。李雪庸倒没察觉阮大可的细微变化,笑着朝他一拱手,说:“那你就成了观音菩萨了,你不知道,我这单身汉,惨呐,如今夜夜躲在被窝里偷着哭。”
笑闹过了,阮大可忽然想起来,就问李雪庸:“老叔喝下这个还好吧?”李雪庸笑道:“你问我那老子呀?别提了。”就愁眉苦脸地说:“照你说的每天早晨只许喝一小杯吧?我那老祖宗可听你的呀,人家是每天早晨一大杯。这回可好,烧得他不和左邻右舍几个老头子扯闲篇儿了,专去找魏老二玩麻将牌,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就怕他哪回把人家给摁在地上扒裤子。”阮大可忘了刚才的小小烦恼,不禁哈哈大笑:“好事呀。报纸上说,老年人对异性感兴趣是要长寿的。”李雪庸也笑了,冲阮大可说:“得,照你这么说,你我这套号儿的八成都能长命百岁,只苦了咱这清心寡欲的王老兄。”王绝户粲然一笑:“谁说我苦?我乐着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阮大可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对李雪庸说:“那就给老叔找个嘛,老人家身子骨还蛮壮呢。”李雪庸苦笑道:“找谁?人家单单看上了魏老二,你说说这事,都邪了门儿了。”阮大可说:“那就魏老二嘛。”李雪庸说:“魏老二那心,年轻着呢,哪像五十大几的老婆子?你没见她净和四十来岁半大男人拉拉扯扯?我总不能弄一风流老妈回去养着。”王绝户在一旁也憋不住噗嗤一笑。阮大可嘬嘬牙花子,又说:“那就老韩婆子吧,前两年不是张罗要找个老头吗?年纪也才不过七十几,也不怎样老相。”李雪庸直摇头:“我提过,没用,看不上人家,嫌人家一身大酱味儿。”阮大可拿巴掌一拍脑门:“咳,都是我这乾坤混沌汤闹的。”李雪庸说:“话是这么说。可有一宗,你要不给他弄那汤,他还不真拿拐把你拍喽?”阮大可想了想,说:“顺其自然吧。老叔呢,照喝那汤,你我呢,平时留点神,在附近各处给物色着。”李雪庸两手一摊:“目前看也只好如此了。”王绝户看着阮大可,笑道:“李雪庸那回说什么来着?人家洪太尉是误走妖魔,你这可是故意呀。”阮大可一脸的无奈:“那怎么办?我现在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王绝户收住笑,说:“要说妖魔,那倒不至于,只怕烦恼是免不了的。”
王绝户就教黄脸婆安排下几样小菜,三人说说笑笑,浅酌漫饮,直至天色渐晚,才酩酊而散。李雪庸本想见了阮大可和他说说卖秘方的事,谁知一见面光顾着笑闹饮酒,早把这码子事忘得干干净净。
晚上,李雪庸又想起来了,就去找阮大可,劝他明天去见见那个老鬼子——日本某株式会社驻省城商务代理小月千雄。阮大可不想去,却抝不过李雪庸。
第二天,阮大可跟着李雪庸去省城见小月千雄。
不知为什么,阮大可一向对小日本儿没什么好感,可感情归感情,理智归理智,那毕竟是外宾,见了人家礼数还是要讲的,临行前就带上四瓶乾坤混沌汤,还拿到礼品店精心包装一下。李雪庸见了,满意地笑笑。俩人打了一辆出租车,由李雪庸给司机指点着,一路来到一个花木繁茂之处,看样子像是郊区。
车子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店铺前嚓的一声停下了。路上阮大可还猜着是去几星几星的大酒店,这会儿下了车,细细看去,才知道是一个叫暖春阁的小店面。入得里面方觉出这里很不一般,室内飘着淡淡花香,打什么地方流曳出那曲细若游丝的日本歌《北国之春》。阮大可心里感叹着:果然是个雅致清幽的所在。细看又发现门窗和室内装饰摆设纯然日本风味。阮大可没去过日本,可电视里却看过的,什么拉动的门窗呀,什么榻榻米呀,多少见识一点。
屋子里静静的,没有闲杂人等。在一个幽僻的角落,光影朦胧之中,矮胖的小月千雄正襟危坐,正在那里等候,见阮大可和李雪庸进来,忙笑着站起来,躬身把阮大可请到正面座位上,像电影里的鬼子小队长对大太君那般恭敬。这个日本人面相显老,看年纪有六十多岁,一口沾着日本味的汉话,沙哑的嗓音透着沧桑与练达。李雪庸在家已经跟阮大可介绍过,说他不是个泛泛的商贾,也算个儒商,经济实力就不用说了,金票是大大地多。阮大可见老鬼子如此礼贤下士,知道总归是为了他的乾坤混沌汤。只见这老鬼子点头哈腰的,每当阮大可或李雪庸说句什么,总是先来一声“哈依”,然后再笑容满面地嘟噜老大一串东洋话,那中间夹着许多的“哟西”,折腾完洋话再说一遍汉语。这么不厌其烦,也许是出于恭敬吧。阮大可看着听着,心里不那么舒服,可他多年行医,已经习惯了包容各色人等,况且也看着李雪庸的面子,就忍耐着,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