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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红旗的几声干嚎就是这功夫传出小院的。
第二章 浪子
一条长长的隧道
连时间仿佛都被潮湿的壁吸尽
小女孩手上那束火柴只剩一点微红
回环往复的风 宿命似的
从这端飘向遥远的那端
金币在黑暗中哗琅琅响个不停
所有的故事都藏匿于岩缝
这里 那里
有奇怪的触角寻寻觅觅
?摇——《黑色隧道》1999?郾6?郾7?摇
阮红兵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都说浪子回头,依阮大可看,他是死也不肯回头的。知子莫若父,在阮红兵十几岁的时候,阮大可就知道这孩子废了。
当初,阮大可想把自己的衣钵传给阮红兵。可阮红兵人虽机灵,悟性也高,却喜动不喜静,又轻浮无根,高中快毕业时,赶上动乱年月的末尾,整日为浮躁的世风所诱惑,书也不好好儿念,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揪这个,斗那个,眼见的一天天顽劣下去。阮大可心里急呀。中医这一门在阮家几代传流,已成小城标志性的东西,怎能灭绝在自己的手里?何况屈指数去,小城那些草医知皮毛者多,得真髓者少,只知死啃金元四大家,又有几个通晓张仲景?更别说读过生僻些的《赤水玄珠》、《石室秘录》了。阮大可只争朝夕,传道,授业,解惑,泼着命地把肚子里那点子精微捏成团儿,拿书本上的话说就是归纳概括,耐心雕琢着阮红兵,内心里还抱着个老大的幻想。他知道,儿子并非家学的理想传人,可的的确确没有可传之人了,他不得已而为之,只好硬着头皮往下传。他想,果真此儿不成器,那也只能是天意了。
要说这阮红兵,小时候似乎还真和这一行有缘分。七八岁懂事时,总喜欢绕在阮大可身边,鼓捣药锤子、火罐子和那只犀角。按说那些物件儿,紫不溜丢,滑不叽叽,有啥趣儿呢?可那时的阮红兵偏就翻转来,颠倒去,整日不离手,高兴得阮大可有一回在王绝户那里喝酒,趁着酒兴缠住王绝户,非要他给红兵测测。王绝户说小孩子不宜测,怎奈拗不过阮大可软缠硬磨,就掐指排算起来。算过了,又细细咂摸一回,胸中似有所梗,一时沉吟不语。阮大可见状心里一惊,赶紧追根问底,王绝户忙说“喝酒喝酒”。阮大可情知不妙,便不再问,拿过王绝户那只紫油油的酒葫芦,且斟且饮,内心却宽慰自己:“王天佑也未必次次都是神机妙算吧?”唉!他实在不愿相信这命数啊。
阮大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默念着一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此后,他依然煞费苦心,百般调教阮红兵。终于,经多少回失望与沮丧之后,他断定,那确是一段不可雕镂的朽木。从此不再抱任何奢望,就打算及早替儿子订一门亲事,他想,以后能够老老实实过那寻常日月,就算阿弥陀佛了。
那时的阮大可,既不造反,也不保皇,算是哪派也不沾的逍遥派,又仗着一手医术,哪派也不去惹他,日子倒也真的逍遥。有一阵子,他天天去李雪庸那里闲谈,其实,是看上了李雪庸的女儿李青青,想教她做自己未来的儿媳。李青青是阮红兵的同学,小小的人儿,气质却不俗,相貌虽说不上美艳,举止做派自有一番雅致,与乡野粗笨女子很不一样。阮大可既存了那份心,有事无事便喜欢找李雪庸攀谈,常常是推杯换盏,竟夜不散。时间久了,俩人越发投缘。阮大可暗想,他两个在小城也算有名有姓的,若成就了这桩亲事,岂不是一桩美谈?只是碍于阮红兵的顽劣行径,无法跟李雪庸开这个口。
事又凑巧。其间,打省城发配来一个怪人,据说是哪个哲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是个国内外知名的大学者。此人年约五十上下,不修边幅,行为乖张,大夏天的穿一身厚棉袍,睡觉也不要枕头,枕着两块砖头,没事就看外文原版书,十天八天不见洗一次头面,跟人说话通常只用一两个字。教小城人奇怪的是,这人单单和王绝户很说得来,两人有时凑到一起叽叽咕咕能说上两个时辰。有人偷偷地听他二人说话,却听不懂这两个怪人在说什么。有略知些命理的偷听了一回,说那俩怪人在讲奇门遁甲呢。小城人知道,那是一种神秘的异术,当然也是封建迷信,反动的“四旧”货色。这事被阮红兵知道了,就召集一班造反的学生,要把那两个怪人揪出来批斗。阮大可见红兵要揪斗王绝户,抄起根木棍要和儿子拼命,王绝户才躲过一劫。阮红兵就想出各种花样折磨那个研究员。一天,阮红兵和两个同学在那人的荫茎上用铁丝系了半块砖头,悠悠当当地吊着,直到把那人的荫茎勒成黑紫色,人也昏死过去。士可杀不可辱。第二天一早,房东便在那人住的小屋里发现人已悬梁自尽。镇革委会派人草草地把人埋葬了。兵荒马乱的年头,谁也没很在意这件事,惟有王绝户偷偷地在那撮黄土堆前哭了两回。小城人就不拿正眼瞧阮红兵了,背后说起他,只一句:“这痞货!”那以后,阮大可就更不能和李雪庸提结亲的事了。
那怪人的死,毕竟和阮红兵有着关联;当时虽说逢着乱世,又是个孩子,但终归是条人命。将来会怎么个收场呢?阮大可心里没底。病急乱投医,只好再找王绝户,王绝户给看了看,说:“卦象上煞气重重啊。”阮大可重重地唉了一声。王绝户自嘲地笑笑,说:“我这套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不瞒你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你也不必庸人自扰。”阮大可又是重重一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吧。”王绝户见阮大可印堂黯黯的,知道他心事不轻,只好又劝:“果真天意难违的话,也许还可尽尽人事。”
文革过后,百废待兴,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阮红兵一时间就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有一阵子有些发萎,见人老爱干笑,半傻不的,人看看就真的要废了。再后来,社会上各种新奇的事多起来,这里,那里,几乎每日都可听到各样闻所未闻的消息,有些事情很是新鲜,好的坏的都有,教人瞠目结舌。阮红兵渐渐发现,老实人又开始吃瘪了,一些痞货三弄两不弄的竟成了暴发户。他不明白了,世事怎么会转来转去转成这个样子呢?他就常耗在闲人们聚集的所在,尖着耳朵听稀罕,慢慢的,他又故态复萌,人们又看到了前些年那个阮红兵。上年岁的老人都纷纷摇头叹息,却也无可奈何。阮大可彻底认命了,人前人后提起那宝贝儿子,一律称为“我那活祖宗”。也早不去做与李雪庸联姻的梦了,更懒得操心为儿子张罗婚事。那个李青青呢,自然已嫁为人妇。阮红兵还算有自知之明,并不去觊觎良家女子,就和文革时期的造反战友陈露稀里糊涂地成了夫妻。人们笑着说,这俩人儿,真是天配。好孬也是桩姻缘吧。阮大可曾为儿子这桩婚姻去王绝户那里问吉凶,得到两句话:“莫问吉凶事,定数谁能违?”他也只能暗叹定数难违。毕竟是亲生骨肉,他不指望儿子变得多么好,就希望着小两口儿从此以后收收心,勤谨守分地做个普通人,也就罢了。
近晚时分,阮小邈还没有放学,大约又留下补课了。陈露去学车。阮红兵想象着陈露跟大胡子教练揽在一起笑闹胡扯,就心神不宁的。一个人寂寂地在家中独坐很不耐烦,就踅到老爹这里。那次,阮大可从暖春阁回来,阮红兵瞪着牛眼,吼吼地跟老子喊叫了一通,最后气得阮大可狠狠扇了他俩嘴巴。阮红兵也一个礼拜没登这个门。但父子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呐;更何况老婆子不在了,这屋里院里格外空旷清冷,多个人走动还显得活泛些。阮红兵很快地就又涎着脸来了,爸长爸短的。阮大可也并没有真的把红兵的吼叫放在心上,他还不了解自己养的这个混球吗?
这会儿,见老子在那里修合草药,就没头没脑地问一句:“那小白脸儿到底想和红旗怎么着啊?”阮大可知道红兵不同意红旗和莫小白谈恋爱,说那小子太阴。但这事还轮不上他说话,就哼了一声:“歇着吧你,我还活着呐。”
阮红兵闹个没趣,便歪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乱按电视遥控器。先是看一会儿足球比赛,本省球队那个绰号屠夫的前锋表现实在太差,在球门前跟小脚女人似的,很轻易地就被对方后卫撂倒了。又看一场模特表演,扭屁股扔大腿,老一套,不新鲜。接着看一个电视剧,言情故事,三弄两不弄的,男男女女就揽在一起,咬住各自的唇腮,蚂蟥似的不撒口,都他妈俗透了,尤其是那无聊的对话,听得阮红兵直想骂街。
阮红兵是个浪子不假,可他不是那种任吗不懂的混混儿,往好了说,他还是个有层次的人儿。整日不务正业的那帮人里,也照样分三六九等。他在那里面大概能算个上等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好人堆里的渣子,坏人堆里的精英。别人就想不到,这么一个人,平日特别爱看新闻节目,特别关心国际国内大事。苏联要解体那阵儿,每晚的新闻联播他是必看的,雷打不动,看了,还能像那么回事似的评论三五句,那意思也不离大谱儿。
这功夫,电视里正讲一个大学教授去摆摊卖烧饼,阮大可听了,随口说:“这叫什么世道啊,把个大学教授挤对得没法活了。”阮红兵在一旁冷冷地说:“你看吧,那教授没准儿是个水货,这年头讲究竞争了,他就像那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一样,混不下去了呗。”说得阮大可一愣,想想,还真难说。
又换个频道,里面一个学者模样的人在讲北约要东扩,俄罗斯要搞邦联,西方几个大公司要联手合并成经济巨头,就说这世界越来越大。阮红兵却接上说:“明明是世界越来越小嘛,将来互联网一普及,全世界立马变成地球村。”他又喋喋不休地给老爹讲解着现实中的小城,说和那天下大势一样,也是越来越往小了变。大块的田地割得零零碎碎的,分了;大片的厂房切成一块一块的,你占一间,我占一角,开饭馆,弄发廊,搞桑拿。像变戏法,又像一群蚂蚁忙忙活活地分食一块大蛋糕。终日紧锣密鼓,总有这样那样的会在开,改这革那的。他盯着老爹说:“小城中心广场为啥平地戳起一座酒楼?因为据说干酒楼赚得最狠,头头们便下决心也想火它一把。可巨额兴建款哪里来?”阮大可顺着他的话音说:“是啊,哪里来的大笔钱呢?怕有三五百万吧?”阮红兵笑笑说:“好办。您老人家还没听说吧?近些年全国各地发明了一大筹款妙招——集资。”阮大可说:“这倒也是个办法。”阮红兵哧地一声冷笑:“那也叫办法?那是拿老百姓养家糊口的血汗钱去办有权人想办的事,正式的名词儿叫形象工程。您老人家是没看见呐,听人说好多地方集资,干部像电影里的伪保长一样挨家挨户催款,就差没缠上裹腿,再背一杆三八大盖枪了。”阮大可就骂他:“胡说八道!多好的事到你嘴里也变了味儿。”阮红兵瞪起眼睛说:“还多好的事?得了吧您。我见过那些酒楼是怎么赚钱的。专挑些二十来岁的小丫头摆在大门口招摇,引逗顾客,实在不行了,决策者还有更狠的一招儿:改成夜总会!这一改,生意百分之一百地要火起来,只可怜那些小丫头,就都得沦落成风尘女子了,成了改革派的牺牲品。总之吧,人们不过是变着法儿地弄钱,弄得到的是改革家,是弄潮儿,是爷,弄不来的是窝囊废,是三孙子,得乖乖儿地下台当老百姓,做观众。现如今,人都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小块,都想给自己找辙,踅摸路子。过去那种全国同一型号的大锅饭,从此以后就甭再想了。您老人家说说,这世界是不是变小了?”
听了阮红兵的话,阮大可直翻楞眼珠子,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却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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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红兵说得兴起,又给阮大可念了一套歌谣儿,说是从那个整天拖着鼻涕的傻哥那里听来的。阮大可也曾听傻哥念过这谣儿,道是:“五十年代人爱人,六十年代人帮人,七十年代人整人,八十年代各人顾各人,九十年代人摞人。”傻哥的谣儿是用那劈裂般的嘶声喊出来的,别有一种苍凉的味道,听了教人就觉着人心不古似的,不雅是不雅,终归比一些歌星那哼呀呀哼呀呀牙疼似的唱儿耐嚼。阮大可最起初从傻哥那里听到的时候,前几句是懂了,那后一句就有些不知所云。后来,联想到平素耳闻目睹的种种不堪的世象,方才恍然大悟——进入九十年代,去发廊酒楼夜总会的多了,挎小蜜携小姘包二奶打野鸡的多了,可不就到处人摞人了?
阮大可停下药锤子,禁不住摇头苦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