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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鹰略略点头。「我们开航时,如果你在码头,就让你去。」他仍和先前一样冷静。
丝染师傅又退后一步,然后站着看他,脸上的兴奋神色慢慢被阴霾整个笼罩,最后更由一种古怪沉重的表情取而代之,看起来好像理智的想法正在努力,想冲破一直困扰他的字词、感觉、视野等合成的乱团。最后,他一语不发转个身,循原路跑下街道,重新投入他刚才跑来,尘埃尚未落定的飞扬尘土中。亚刃长舒一口气。
雀鹰也叹口气,虽然他的心头好像没有轻松一点。「嗳,」他说:「奇异的路径要有奇异的向导。我们继续走吧。」
亚刃在他身侧跟随。「您不会带他跟我们一起走吧?」他问。
「那就看他了。」
亚刃心中闪过一道怒火,并暗想:「那也要看我呀。」但他嘴里没说什么,两人默默同行。
他们重返叟撒拉港口,没见到半点好脸色。像洛拔那瑞这样的小岛,谁做了什么事,立刻传遍全岛,人人皆知。无需怀疑,自有岛民见到他们半途转去丝染师傅的家,还见到他们在路上与那个疯子交谈。旅店主人接待他们没有好声气,他妻子则显得怕他们怕得要死。傍晚,村民又围坐在旅店屋檐下,大家的态度充分说明:他们不跟外地人闲聊,但自己人之间则尽力来点小聪明,彼此逗逗乐子。只可惜他们实在没有多少小聪明可以相互较量,所以很快就失去了欢乐气氛。大家久久无言,最后是村长对雀鹰说:「你有没有找到蓝矿石?」
「我找到了一些蓝矿石。」雀鹰礼貌回答。
「一定是萨普利告诉你去哪儿找的。」
其它村民一听这个嘲讽杰作,一致哈哈哈瞎起哄。
「萨普利就是那个红发男子?」
「是那个疯子。你今天早上拜访过他娘。」
「我是去寻找巫师。」这位巫师说。
皮包骨男人座位最靠近雀鹰,他朝黑里吐口水,说:「找了做什么?」
「我以为可以发现我要寻找的究竟。」
「一般人都是为了丝绸才来洛拔那瑞,」村长说:「他们不会来这里找矿石,也不会来这里找魔法、找挥动手臂外加叽哩咕噜等等那些术士把戏。殷实百姓在这里安居,而且只干殷实活儿。」
「说得对,他说得对。」其它人众口齐声。
「所以我们不希望与我们不同的人到这岛上来。外地人来这里,只会到处窥探,打听我们的商情。」
「说得对,他说得对。」又是众口齐声。
「要是能碰到不疯的术士,我们自会安排他到染工坊去干正经事。偏偏他们都不晓得怎么干正经事。」
「要是有正经事可做,他们可能会做。」雀鹰说:「你们的染工坊都闹空城,树园也没人照料,仓库的丝绸都是很多年前纺织的。你们洛拔那瑞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我们照料自己的事业。」村长冲口道,但那个皮包骨男人激动地插嘴说:「告诉我们,为什么商船都不来?霍特镇的人都干什么去了?是因为我们的产品差吗?——」他的话被大家生气地否定。现场叫嚷成一团,甚至激动得站起来跳脚。村长挥拳到雀鹰脸上,另一村民拔出刀子。大伙儿的情绪已呈狂乱激忿。亚刃立刻起身,望向雀鹰,期待他会突然站起来发射法术光,用他的力量把众人变成哑口不能言。但他没有,依旧坐着,看看这个人、看看那个人,静听大家的威吓。慢慢地,村民安静下来,正如刚才无法继续欢乐一样,现在也无法继续愤怒了。刀子入鞘,威吓转为讥嘲,并开始陆续散去,如同狗群打完狗架离开:有的大摇大摆,有的悄悄潜逃。
剩下他们两人时,雀鹰才起身,步入旅店,拿起门边的水坛喝了一大口水。「走吧,孩子,」他说:「我受够了。」
「去船上?」
「嗳。」他摆了两块商旅用的银两在窗棂上,付清住宿费用,拎起简便的衣物旅袋。亚刃疲倦想睡了,但他四下瞧瞧这家旅店的这个房间,窒闷阴森,都怪屋椽上那些骚动的蝙蝠。他想起昨天夜里在这房间内的情况,便心甘情愿跟随雀鹰离开了。
两人一同走下叟撒拉一条幽黑街道时,他想到,现在离开,准让那个疯子扑个空。谁知,他们来到港口时,那疯子已在码头等候。
「你来啦。」法师说:「要是想一起走,就上船吧。」
萨普利不发一语便步入船内,蹲在船桅边,宛如一条邋遢狗。亚刃见状抗议:「大师!」
雀鹰回头,两人在船上边的码头面对面。
「他们这岛上的人都疯了,我以为您可没疯,为什么带他走呢?」
「让他当向导呀。」
「向导?去找更多疯子吗?还是想要淹死、想要背后被捅一刀?」
「是去找死没错,至于遵循哪条路,我倒不晓得。」
亚刃语带忿怼,而雀鹰虽然平静回答,声音却有股烈劲。亚刃不惯被人质疑,但自从下午正路上曾想对付这个疯子,以期保护大法师开始,他就明白,他的保护多么没有效用、多么没有必要。这一来,他不但感觉辛酸,而早上那股忠心奉献的激昂之情,也因而糟蹋、虚掷了。他不能保护雀鹰,他不容许做任何决定还不打紧;他甚至也不能,或者也不容许了解这次追寻的性质。他只不过被当成小孩,拉来参与这项追寻罢了。但他不是小孩啊。
「大师,我不跟您争论,」他尽可能冷静地说话:「但这……这实在没有道理呀!」
「这的确是用全部道理都讲不通。我们要去的地方,『道理』不会带我们去。那么,你要来,还是不来?」
泪水与忿怒迸进亚刃眼里。「我说过我愿与您同行,为您效劳。我不食言。」
「那就好,」法师淡然道,而且好像意欲转身离开,但他又一次面向亚刃。「我需要你,亚刃,你也需要我。为什么你需要我,让我现在告诉你。我相信,我们要去的这条路,就是你要走的路。理由倒不在于服从或忠诚之类的事,而是因为在你见到我之前,在你涉足柔克学院之前,在你由英拉德岛出航之前,它就已摆明是你要走的路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的声音没有变柔和,亚刃也以同样的淡然口气回答:「我为什么要回头?又没有船,而且是在世界的这个边缘上?」
「这是世界边缘?不,世界边缘还远得很。我们恐怕一辈子都到不了。」
亚刃点了一下头,倏忽飞旋进船。
雀鹰解缆,并为船帆注入轻风。
一离开洛拔那瑞幽隐而空荡的码头,清爽的空气即由深黑的北方飘来。月亮在他们前方光洁的海面抛洒银光,但是他们的船只沿海岸转南航行时,月亮在他们左侧疾驰。
第七章 疯子 The Madman
那个疯子,也就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背靠船桅,双臂环膝,头颈低垂,缩成一团坐着,他那头乱发在月光下看起来像黑色。雀鹰蜷缩在一条毯子里,睡在船尾。两人都没动。亚刃坐在船首,他已经发誓要亲自整夜看守。如果法师愿意假定这个疯子乘客不会趁着夜黑风高奇袭他或亚刃,那是他个人的选择。亚刃却宁愿有他自己的假设,于是就自行负起看守责任了。
可是,黑夜非常漫长,而且很平静。月光倾泄而下,一直没有变化。萨普利缩在船桅边,鼾声虽然不大,但延续得长。船只徐徐前进,到后来,连亚刃也慢慢睡着了。他惊醒过一次,看看月亮,几乎不见升高,便放弃了自许的守护职责,让自己舒舒服服睡起觉来。
与此次航旅的先前情形一样,他又做梦了。起初的梦零碎,却不可思议地甜美踏实。他先梦见「瞻远」桅杆的位置上长出一棵树,粗枝与树叶合成圆拱形。船前头有几只天鹅扑打着有力翅膀领航。前方远处蓝绿色的海面上,显见一座有很多白色高塔的城市。接着他置身其中一座高塔里,正在螺旋梯内往上爬,跑步爬梯的步履轻快急切。这些场景陆续变化、重现,并带出其它场景,但也都一一消逝无踪。突然,他置身在一处荒野,四周是吓人的朦咙暮色,恐惧在他心中滋长,直到令他无法呼吸。但他照样前进,因为他必须前进。走了许久后,他总算明白,在这片荒野上,「向前走」就是「绕圈子重回原路」。但他得出去、得离开呀。这个想法愈来愈紧迫,他开始奔跑起来。可是他一跑,圈子便向内缩小,地面也倾斜起来。他在越来越阴暗的光线中,环绕一个坑洞的内斜坡奔跑,越跑越快,那斜坡像个巨大漩涡,把人往黑暗里吸。他发觉到这一点时,脚下一滑,跌倒了。
「亚刃,你怎么啦?」
雀鹰在船尾问他。天空渐露鱼肚白,海水平静。
「没事。」
「做噩梦了?」
「没什么。」
亚刃觉得冷,右臂因为压在身子底下而抽筋疼痛,他闭上眼睛避开天光,但心里想:「他老是暗示这、暗示那,却从不清楚告诉我到底要去哪儿、何以要去、或为什么我应该去。现在,他还把那疯子拉来同行。那个疯子与我,是谁比较神经,竟然跟着他?他们两人或许彼此了解,因为他说,现在发疯的人是巫师。我本来可以留在家里,待在贝里拉的宫殿,我房里有雕花墙壁,有铺红毯的地板,有壁炉暖火,一觉醒来可以跟父王去打猎。我干嘛跟他来?他干嘛带着我?他说,因为这是我要走的路,但那是巫师之言,用宏辞把事情说得很伟大,意思却往往另有所指。要是我有一条路要走,就是回家,而不是在陲区无意义地漫游。在家里,我有责任要尽,现在,我倒成为逃避责任的人了。倘若他真认为有什么巫艺之敌在作怪,为什么他不自己出来,偏要我跟?他大可以带另一位法师协助他呀,法师多的是。他也可以带一队战士、一列船舰来啊。结果,派送上船的是一个老人和男孩,就这样子要去迎战重大的危险吗?简直胡闹。他八成疯了。正如他说的,他在寻找死亡。他寻找死亡,却要我同行。但我没疯呀,也还不老呀,我不想死,我不想跟他去。」
他支着手肘坐起来,望望前方。他们离开叟撒拉港时在他们前头升起的月亮,这时又在他们前头了,而且正在沉落。船后头的东边方向,天色灰蒙蒙露面了。天空无云,但阴沉愁郁。稍后,太阳转热,但非透亮,也无光耀。
他们整天沿着洛拔那瑞海岸航行,低矮的绿色海岸一直在他们右手边。陆上吹来微风,使船帆涨满。到了傍晚,他们经过最后一个长岬之后,微风没了,雀鹰在船帆注入法术风,「瞻远」便宛如隼鹰飞离腕际般,急急向前飞驶,把「丝岛」抛在后头。
丝染师萨普利整天瑟缩在同一处,显然害怕这条船,也害怕海洋,可怜号兮地在晕船。这时,他沙哑着声音说话了:「我们是向西航行吗?」
夕阳正面照在他脸上,可是,雀鹰对他这个蠢问题却很包容,还点头响应。
「去欧贝侯岛吗?」
「欧贝侯岛在洛拔那瑞岛的西边没错。」
「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说不定『那地方』是在那个岛上。」
「『那地方』像什么样子?」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看见它?它又不在洛拔那瑞!我找了好几年,四、五年了。在黑暗中、在夜里,闭上眼睛找,老是听见他呼唤:来呀,来呀。我却没办法去。我不是能在黑境中辨认路径的高明巫师。可是,在太阳底下,日光之中,也有一个地方可去。老慕迪与我娘是不会理解的,他们一直在黑暗中寻找。后来,老慕迪死了,我娘发疯。她忘了我们丝染所用的巫技,这件事影响她的脑筋,她想死,但我告诉她等一等,等到我找着『那地方』。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要是亡者能够回生返世,就一定是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发生的。」
「亡者有回生返世吗?」
「我以为你晓得这种事情。」萨普利瞟了雀鹰一眼,停一停才说。
「我就是想知道它。」
萨普利没答腔。法师突然注视他,那是专注有力的正视,但他语气柔和:「萨普利,你是想找到一个永生的门路吗?」
萨普利也注视法师片刻,然后将蓬乱红褐的头埋在臂弯里,两手圈住脚踝,前后摇晃起来。似乎他一感到害怕就会变成这副德行;而一变成这副德行,他就不讲话,也听不进别人讲话了。亚刃泄气且嫌恶地转身走开。他们怎么可能与萨普利同在一条十八呎长的小船里,相处数天或数周?那样,无异于与一个罹病的灵魂同宿一个躯体……
雀鹰走来船首,到他身边,单膝跪在船梁上,望着昏黄的迟暮,说:「那人心性温和。」。
亚刃听了这话,没响应,只冷淡询问:「欧贝侯是干什么的?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我也是看航海图才知道这名字,晓得这地方,详细就不清楚了……瞧那边,戈巴登的伴星!」
那颗晶黄色的星星高悬南方天空,它的下方,左边有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