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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不久,睡意袭来,两人便在无法持久的小火堆旁躺下。
次晨,两人继续向西北前行。那是亚刃的决定,不是格得的决定,因为格得说:「孩子,让你来选择我们要走的路吧,因为对我而言,不管哪条路都一样。」他们没有目标,只是一边等待奥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赶路,只沿群峰最外围、最矮的山丘行走,多数时侯都还能望见大海。这山间的野草由于经年被海风吹袭,显得干枯低矮。较高的山峰在他们右侧巍然耸立,孤寂但有金色阳光照射;左侧是盐泽与西岸大海。他们有一回见到很远的南边有天鹅在飞,除此之外,一整天没看到其它会呼吸的生物。内心的畏惧、与等着最坏情况出现的心绪,使亚刃一整天都感到厌乏,不由得开始不耐,生闷气。数小时沉默不语后,他说:「这块陆地与死亡之域一样死寂!」
「别这么说,」法师厉色道。他大步走了一会儿,才改变声调说:「看看这块地方,看看四周,它是你的王国,是生命王国,也是永存不朽的。瞧瞧这些山峰,这些凡间山峰,它们不是恒在永续的。这些山峰长了活生生的草,而且溪河潺流其间……在这整个世界,在这整个宇宙,在这辽远亘古的时间中,绝对找不到与这岛屿相同的小溪,由肉眼看下见的地底涌出,流经阳光照耀的所在,也流经黑暗地域,进入大海。存在的泉源十分深奥,比生命、比死亡都深……」
他停了,注视亚刃、注视阳光山峰的那双眼睛,有着无以言喻、博大悲抑的爱。亚刃看见那份爱,也亲睹那份「爱」在看他——头一回,亚刃完整地看见他的原样。
「我表达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开心地说。
可是,这让亚刃想起涌泉庭初次相见那时,想起那个跪坐在喷泉流水边的男人。霎时,一股如记忆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悦,在他内心泉涌满溢。所以他注视着同伴,说:「我的爱交付给值得爱的人事物,这岂非就是您所说的王国,这岂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
「嗳,孩子。」格得温和但痛苦地应道。
他们默默继续走。但现在亚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结果发觉这片孤寂荒凉的土地到处呈现出活泼的璀灿光辉,有如被一种凌驾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灿的光辉遍及被海风吹偃的每片野草、每个阴影、每颗小石。这零零总总有如人在出发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旅程之前,最后一次站在钟爱疼惜的地方时所见,完整、真实、亲爱,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
傍晚降临时,西边天空云层密集,并由海上刮来强风,临要下沉的太阳加倍澄红炽热。亚刃在溪谷捡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红的光中抬头时,看见不到十呎的地方站着一人,那人面孔模糊怪异,但亚刃认得他——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萨普利,他已经死了。
他后面还站着别人,个个表情悲凄、凝目呆视。他们好像在说话,但亚刃听不出他们说什么,只听见一种类似耳语的声音,被西风吹散。有人还徐徐向他走来。
亚刃站定注视他们,然后看看萨普利,之后就转身弯腰继续捡柴——但两手都发抖。他把捡起的柴枝放好,再捡一枝,再捡另一枝,然后他直起腰杆,回头一看,溪谷中没半个人,只见红光猛照在野草上。他回到格得那里,放下柴枝,刚才所见的那一幕,提也没提。
那整夜,在这片雾茫茫但没有半个活人的阴森土地上,亚刃时睡时醒,听见四周有亡灵轻声细语。他稳住意志,不去细听,也就再睡着了。
他与格得都很晚才醒。醒时,已露出山顶一手之宽的太阳终于突破浓雾重围,照亮大地。他们正在吃简单早餐时,龙来了,在他们头顶上方飞旋。火焰由他双颚间吐射而出,红鼻孔则喷出烟气与火花,刺眼的晨光中,他的牙齿有如象牙色刀片,微微发光。可是,虽然格得向他欢呼致敬,并用他的语言高喊:「奥姆安霸,汝已寻着彼乎?」他却没说半句话。
龙甩甩头,并怪异地扭动身子,剃刀似的巨爪掠过晨风,然后开始向西快速飞去,边飞边回头瞻顾。
格得手执巫杖击地。「他没办法说话了,」他说:「他没办法说话了!他所用的『创生语』已经被取走,沦落到像只猪鼻蛇、像条无舌虫。他的智慧鲁钝了。幸好他还能带路,而我们还可以跟随!」
他们把轻简的行囊甩上背,按照奥姆安霸飞行的去向,大步朝西翻越群峰。
两人走了大约八哩路或更长些。从一开始就疾步前进,毫不松懈减慢。这时,两边都是大海,所行是狭长峰脊的下坡路,尾端穿过干芦苇和弯曲的溪河床,通向一处向外突的象牙色沙滩。这里是尽头,所有岛屿最西边的岬角。
奥姆安霸伏在那片象牙色沙滩上,巨头低垂,宛若一只忿懑的猫,吐出的气息都是阵阵火焰。他前面不远处——亦即他与海洋低平的长浪之间——有个宛如小屋或棚子的白色东西,很像经年漂洗的浮木搭建而成。可是在这片没有与任何陆地为邻的海岸,根本不见半根浮木。他们稍微靠近之后,亚刃才看出来,那几面摇摇欲坠的围墙是巨骨搭成。他起初以为是鲸鱼骨,后来看见那些角边如刀的白色三角形,才知道那是龙骨。
他们走到那地方。海上阳光穿透骨间缝隙,小屋门楣是根比人身还长的巨龙大腿骨,门楣上方安置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窝瞪着偕勒多群峰。
他们在屋前止步,正仰望那骷髅时,门楣下方的门口走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盔甲,是金铜色的古代样式,宛如被小斧头砍过似地破裂,镶珠宝的剑鞘是空的。他面貌严肃,黑眉曲弯,鼻梁狭窄,眼睛深黑,眼神锐利但悲伤。他的双臂、喉咙和身侧都有伤,虽已不流血,但都是致命伤。他挺直不动,站在那里注视他们。
格得上前一步,与那人面对面。两人长得倒有点相似。
「汝为厄瑞亚拜。」格得说。
对方呆望格得,点头,但没说话。
「竟连汝——竟连汝亦得屈受其驱策。」格得的声音难掩愤慨。「噢,吾辈大师——吾辈中最为骁勇、最为超卓者,请于尊荣及死亡中安息!」格得双手高举,一边说着他曾对那些亡灵说过的话,然后把手放下。就在刚刚举手的那处空中,有道宽宽的光痕停伫片刻。等那光痕消失,穿盔甲的男人也不见了,他站立的地方仅余阳光在砂地上闪耀。
格得用巫杖触击这间龙骨屋,它转瞬崩塌并消逝不见,只剩一根大肋骨突出在砂地上。
他转向奥姆安霸。「奥姆安霸,是这里吗?这就是那地方吗?」
那只龙张开嘴,发出一声巨嘶。
「好得很!就在世界最边缘的这片海岸!」说完,格得把黑色的紫杉巫杖握在左手,展开双臂,摆出施法姿势,并张口说话。虽然他说的是「创生语」,但亚刃总算听懂了——正如所有耳闻这法术的人必定会懂一样,因为它是超越一切力量的法术:「此时此地,我召唤你——我的敌人——以肉身之躯现我眼前。我且用那『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字捆绑你。出来!」
可是,这个法术中,应该讲出对象名字的地方,格得只说:我的敌人。
静默随之——好像连海涛声也消音了。太阳仍高挂晴空,但亚刃仿佛觉得阳光也变暗了。海滩上空一片阴幽,宛如一个人透过重重的玻璃看过去。格得的正对面变得非常暗,很难看清那里出现什么东西。又好像根本没有东西:是一种无形,完全没有东西可让光线栖止。
突然,从中冒出一个男人,与他们先前在砂丘顶部见到的那个人影一样,黑发长臂,高大矫健。可是这一回他手中握着一根东西,大概是棒子或钢条,由上至下刻满符文,他将它刺向面前的格得。不过这回,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被太阳眩花了,没办法看。
「我来了,」他说:「按照我自己的选择,以我自己的方式。你要召唤我也召唤不来,大法师。我不是影子,我活着,唯有我是活的!你以为你是活的,其实你已垂死,垂死。你知道我拿的这是什么吗?它是『灰法师』的巫杖,曾使倪芮格不能言语。灰法师是传授我巫艺的大师,可是现在我就是大师,我有很多游戏可以跟你玩。」说着,他突然伸出那支钢条碰触格得。格得竟不能动弹似地呆立,也无法说话。亚刃站在稍后之处,很想移动,也是不能移动,甚至无法伸手拔剑,他的声音也卡在喉咙。
那条巨龙却奋力一跃,从格得与亚刃的头顶上方,翻转巨大身躯,猛地由上而下朝那人全力俯冲,以至于那支满布咒语的钢条整个刺进巨龙甲腹,而那人也因巨龙的体重而倒地、压扁、烧焦。
奥姆安霸自砂地爬起来,扭着背,鼓着翼,吐出几口火焰,号叫出声。他想飞,但飞不起来。金属钢条冰冷且致命地插在他的心脏,他蹲伏着,嘴巴流出黑色滚烫的有毒鲜血,火焰已熄灭的鼻孔,变成宛如灰烬之窟。他的巨头横陈砂上。
就这样,奥姆安霸在他先祖奥姆龙过世的地方去世,在奥姆龙埋骨处谢世。
他将敌人击倒之处,躺着某种丑陋萎缩的东西,很像一只巨蜘蛛在自己的网上干枯的躯壳。它已被巨龙的气息烧焦、被巨龙的爪足压扁。可是,亚刃看着时,它仍在扭动,而后爬着离开那只龙一点点。
它抬起脸孔来看他们。那张脸原有的俊雅已荡然无存,只余残败萎顿,较诸年老的丑相更为丑陋不堪。嘴巴干瘪,眼窝空洞——而且空洞已久。这会儿,格得与亚刃终于目睹他们敌人的活面孔。
那张脸转开去,烧得焦黑的双臂伸展,招来一片阴暗聚集其间——那无形黑暗与刚才使太阳变暗的无形幽黑相同。这位「尽毁者」的两臂间就如一道拱廊或一道门,只不过没有轮廓且黑暗。贯穿这道门的不是淡色砂土或海洋,而是一道长斜坡,往下伸入黑域。
那个被压扁的形影就是往那里头爬去,它一进入黑暗,好像突然站起来,急速抖动一下之后就不见了。
「来吧,黎白南。」格得说着,右手放在男孩臂上,两人一同向前,步入干枯的旱域。
第十二章 旱域 The Dry Land
在阴沉的昏暗中,法师手中那枝紫杉巫杖散放银灰色光芒。另外一抹微光的移动也吸引亚刃注目,那是他自己手上所执的出鞘短剑,刀身微光忽隐忽现。在偕勒多岛海滩上,那条巨龙的义举相死亡破解捆缚术时,他就是握着自己的剑。此时此地,虽然他不过是个影子,却是活影子,而且有那把短剑的影子随行。
别无光亮。这里很像十一月末乌云密布之下的向晚时分,空气阴冷窒闷,虽然还可以看见,但看不清、也看不远。亚刃认得这地方,就是他梦中出现的不毛荒野。可是现在,他好像比每一次梦中所在的位置都到得远——远多了。他无法明辨任何东西,只知道他与同伴站在一座山峰的斜坡上,他们前面是道低矮不及膝的石墙。
格得右手仍放在亚刃臂上,他向前走,亚刃陪着,两人一同跨越那道石墙。
长长的斜坡在他们面前消失,陷入黑域。
亚刃以为头顶上方会是沉重压顶的云层,伹居然星斗满天!他凝望那些星星,觉得心脏好像缩小,内里发冷。因为那些星星与他生平所见的星星不同。它们毫不闪烁,动也不动地放光。它们是不升不落的星辰,从不曾被任何云朵遮盖,也从不曾被日升隐去光芒。它们就这样在这个旱域绽放死静微渺的幽光。
格得步上「存在之丘」的外侧,开始下坡。亚刃亦步亦趋,他心里实在怕得要命,但强烈的决心和意向不但使那股恐惧无法掌控他,甚至让他没有很清楚觉察到那份恐惧。恐惧于是深埋心底,有如被锁铐且禁锢在房内的动物那般悲切。
这段下坡路好像走了很久,但也可能很短,因为在此处,时间不走,丝风不吹,星辰不移。他们如此走进了其中一座城市的街道,亚刃见到了从不点灯的房舍窗子,有些房子的门口站着面容肃静、两手空无的亡者。
好几处市场也都是空的,完全没有买卖、没有进出。大家不使用东西,也不制造东西。格得与亚刃单独穿越这些街道,偶尔看见另外一条街道的转角有人影,但受限于距离和阴暗,|Qī…shū…ωǎng|看不太清楚。但第一次见到时,亚刃举起短剑比指,但格得摇头继续走。亚刃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人影是个女人,见到他们,也不逃走,依旧缓步慢行。
他们见到的所有人,或静静站着,或漫步徐行,总数倒不多,因为亡者虽众,这里地域广大。只是不见有人带伤,不像那个被召唤到过世之处,在白日天光下出现的厄瑞亚拜。也都看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疾患,每一位都完整、都痊愈——不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