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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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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再看,支撑起身体,挣扎着向缓坡另一面走去。
黄尘弥漫。
缓坡之后,一片更为广大的废墟骇然出现。
残破的车轮、窗户、砖石散布在厚厚尘土中,宛如埋在黄沙中的一块块瓦砾。无数巨大的宫墙坍塌下来,精美的阁楼、宽阔的回廊、数丈高的石柱,仿佛在一瞬间,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得支离破碎,只留下残破的尸体,在广场上堆积如山。
这里仿佛更接近灾难的核心,一切都被摧毁。
相思目光落在一座圆形的宫室内。这座宫室位于广场核心,没有太多的雕饰,看上去却比一般的建筑更加庄严、威武。
让人惊骇的是,这座宫室巨大的穹顶几乎被整个掀开,在半空中裂为两半,一块压在旁边的民居废墟上,另一块砸碎了广场中心的花园。穹顶由巨石砌成,镶嵌极为精致,几乎看不出接缝。经过了巨大的灾劫,和多年岁月的侵蚀,它始终没有完全塌散,那么当初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它如一块毛毡般生生掀起?
然而,相思已无心思索这座宫室的摧毁,因为更让她惊骇的情形已出现在眼前。
一张巨大的石桌旁,七位甲胄森严的武士正围桌而坐。
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黑铁铸成的战甲,巨大的面罩落下,将他们的容貌彻底隐藏在阴影之下。虽然,铁甲已落满了尘埃,但透过那精致的雕饰,仍可想象它们昔年的威严。七柄巨剑已然出鞘,上举在半空中,剑尖彼此交搭在一处,似乎正在做出征前最后的祈祷。
七条蜿蜒的长蛇从尾至首,沿着剑脊盘旋而下,蛇头张开狰狞的阔口,寸余长的厉齿狠狠咬在剑柄上。
长蛇鳞甲森然,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在满天尘埃中睡去,只待天地一道惊雷,就会立即破尘重生。
只是,这些长蛇都没有瞳孔,狰狞的头颅上,只剩下两个阴郁的黑洞。
相思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
她忍住心中的恐惧,绕到其中一个武士面前,突然将他的面罩揭去。
面罩下,是一张干枯已久的面孔。他周身的汁液、气血仿佛都在一瞬间蒸发殆尽,只剩下一堆黄褐色的枯肉。嘴唇干涸了,紧咬的牙关显得突兀而狰狞,已薄如蝉翼的皮肤下,一道道干涸的血脉纵横交布,宛如枯叶上的凸起筋络,似乎记录着死去的一瞬间,他承受过的巨大痛苦。
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双眼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生生蒸发,巨大的空洞仿佛还在徒劳地怒视上天,发出愤怒的呼告!
相思的手一颤,黑铁面罩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在荒落的城池上盘旋不绝。
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向后跑去。
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满地尘埃,和瞬间干涸、失去双瞳的尸体。这里仿佛就是劫灭过后的世界,却再没有一线生机。
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出了多远,只觉得自己的喘息之声在空城中不住回荡。
荒芜与死亡化为浓浓的黑影,笼罩在她孤独奔跑的身影上。
城中的一切,无论残破的雕塑、剥落的绘画还是人和动物的尸体,都诡异地失去了瞳孔,一起睁开空洞的眼睛,在对她发出无声的嘲弄。
她的眼睛,她的生命,在这妖异的废城中,都成为可怕的异数。
随时会被清除的异数。
她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这座废城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黄昏的最后一刻,已看不到夕阳的影子,只有无尽昏黄的光芒,永恒照耀着。
相思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尘土中。
她几乎不敢睁眼,因为那些漆黑的眼眶似乎就跟随在她身旁,随时要将她也拖入这沉沉的死亡!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哭泣。
一声婴儿的哭泣。
在这样荒凉的陌生之地,听到婴儿的哭声,本是极为诡异恐怖的,但此刻听在相思耳中,却无疑是生之希望——这座城池中,并不止她一个人活着!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拐过一个堆满破碎门窗的十字路口,眼前赫然展开一片广大的墓地。
荒烟凄迷,一块块石碑支离破碎,仿佛从黄土中伸出的一支支枯瘦的手臂,正茫然向天。更多的墓碑倒塌在地上,半掩入尘土,破败的棺木散落开去,宛如漂浮在黄尘之海上的一叶叶小舟,被野兽拨开的骸骨杂乱地堆积在石碑与棺木上,却是这死亡之海中,最孤独的乘客。
黄土漫漫,在暮风中吹起波涛,无数尸骸相互枕藉,杂乱地连绵开去,再也看不到尽头,近处的骸骨还支离着,似乎要挣出死亡之海的束缚,远方的尸骸却仿佛已完全融入了昏黄的暮色中,与四周的废墟再也难分彼此。
一座高大而洁白的墓室突兀地矗立滚滚黄尘之中。
如果说那些支离的墓碑是这片死亡之海中的小舟,那么这块墓碑便是海洋上的巨舰。周围的一切渺小破败不过是为了衬托它的庄严。
墓室足有三丈高,宛如一座巨石垒成的堡垒,正面有一座雕花门楣,一半埋入地底,另一半耸立在黄土中。而墓室顶端,一面巨大的石碑高耸入云,石碑上并无文字,却雕刻着两只互相缠绕的巨蛇,气势恢弘,在满天荒芜中,更显出一种悲怆的壮美。
然而,这庄严的石碑却已极度倾斜,宛如巨舰上一截就要折断的巨大桅杆,在暮风中微微颤抖,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这昔日的庄严与今日的残败,悲壮的恢弘与随时崩催的危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漫天黄尘中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也正是这座城池给人的印象。
风雾凄迷,墓碑危如悬卵,一个白袍少年的身影正笼罩在墓碑巨大的阴影之下。
他悬坐在墓室边缘,那袭宽大之极的白袍沿着他的足尖,从墓室门楣上徐徐垂下,几乎一直与地面的黄尘衔接。
他的身形本已极为纤瘦修长,在长袍的衬托下,更让人产生出一种妖异的错觉——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已化为那条长长的丝带,从高大的墓室悬垂而下。
这几乎与墓碑上的蛇形雕饰有了诡异的相似。
暮风吹起,他单薄的身形一如那摇摇欲坠的墓碑,在满天黄尘中瑟瑟颤抖。巨大的面具与他飞扬的银发一样,无限苍白,在天地一片昏黄中显得突兀而孤独。
他默默注视自己的怀抱。
那是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
他紧紧抱着手中的婴儿,目光中有无尽的悲伤,仿佛是一个被遗弃在荒城中的孩子,正抱着手中最后的玩具。
那一刻,他高高在上的身影是如此孤独,如此落寞,如此绝望。
“重劫?”相思忍不住呼唤出声。
那苍白的长发,宽大的白袍,通透的眸子,不是重劫又是谁?
一时间,相思心中涌起了无尽的疑问,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又怎会出现在石碑之上?
然而,还没待她开口,重劫一面轻轻安抚着哭泣的婴儿,一面将手指放在唇边,对相思做了个禁声的姿势。
突然,他的目光抬起,眼中的忧伤与孤独瞬间消失,化为无尽的怨毒,牢牢盯住他脚下的那片墓地。
他脚下的尘埃中,跪着一个少妇。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眼中尽是惶恐与绝望。她向前跪行了几步,将头重重地叩在墓碑上,声音早已嘶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她磕得极重,只几下额头就已青紫,眼泪在她污脏的脸上冲出道道痕迹:“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婴儿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在重劫怀中哭得更加凶了。
相思霍然明白,这个婴儿原来是重劫从这位母亲手中抢去的。看着少妇那绝望的脸,相思禁不住一阵怒意涌上心头,清喝道:“你疯了么?快放了孩子!”
重劫突然哗的一挥袖,回过头来,通透的眼睛几乎完全被恶魔侵占。他一手悬在婴儿脖子上,沉声道:“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杀了他!”
相思一窒,清喝猝然顿住。她早就见识过重劫的喜怒无常,却没见过他如此邪恶的眼神。怕他真的伤害孩子,一时不敢出言。
重劫将目光挪向那位正在叩头的母亲。他的语气又变得悠闲、从容,还带着一如既往的讥嘲:“你求我?”
少妇愕然片刻,泪水又涌了出来,不住点头:“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优雅地坐直了身体,纤长的手指在婴儿脸上滑过:“你为什么求我?”
少妇更惊。为什么?他竟然问她为什么!
她很想说:因为你抢走了我的孩子,却怕触怒眼前这个小恶魔,始终不敢出口。
重劫缓缓整理着自己被暮风吹乱的长发,似乎陷入了沉思:“为什么?为什么你、荒城的人,你们总是求我,我像无所不能的神么?”
少妇含泪望了他一眼,他纤瘦的身体簇拥在宽大的白袍中,宛如一个从符咒中走出来的白色妖精。
但她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重劫注视着她,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或者说,你们虔诚的跪拜都是虚伪,你们奉我为神,不过是因为有求于我。在你们心中,我更像魔鬼?”
少妇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颤抖起来,哪里还有回答的勇气?
重劫轻蔑地摊开手,做了个遗憾的姿势:“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求我?”
少妇只觉一阵绝望从心头升起,她再次匍匐在石碑下,不住叩头,喉头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救回孩子,她愿意做任何事,但眼前这个恶魔根本不想让她做什么,他只是想欣赏她的绝望。她也知道自己的乞求、叩头都是徒劳,但她却已没有任何办法,只有额头传来的阵阵疼痛,能让她的心稍稍安宁。
重劫看着她在黄土中挣扎,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道:“求不了我,只能求自己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试试么?”
少妇立刻停止了叩头,抬起那张被鲜血沾污的脸,嘶声喊道:“只要你放过他,我什么都愿意!”
重劫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婴儿,眼中透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怜悯、悲伤、嫉妒交织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他突然一拂袖,一道尘埃自少妇面前飞扬而起。
墓碑根部的土地上,露出了七只白色的石罐。石罐上分别刻着七只形态各异的长蛇,唯一相同之处是,每一条长蛇都没有眼瞳。
少妇在尘埃中咳嗽不止,重劫看着她,淡淡道:“这七只石罐里,装着七种剧毒之蛇。如果咬中你,便会让你承受一种炼狱之苦。冰封、火炙、蚁噬、车裂、陵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你要做的,便是将自己的手依次放入这些石罐里。”
面具后,他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极为阴沉的笑意,手指突然从婴儿手腕上划过。
一缕鲜血宛如涓涓溪流,自婴儿柔嫩的肌肤中流出,沾湿了他苍白的衣衫。
相思和少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婴儿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而放声大哭起来。
重劫静静地看着少妇,声音变得无比温柔,充满诱惑:“如果,在孩子的血流干之前,你挨过了第七只石罐,还没有因痛苦而死去的话,我就放了他。”
少妇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石罐。
第一只石罐上刻着一条在火焰中舞蹈的蛇。长蛇身上遍布焦木般的裂纹,巨口张开,弯曲如弓的蛇牙上,一道粘稠的毒液正流淌而下。
少妇并没有犹豫太久,因为孩子的哭声是如此撕心裂肺。
她咬了咬牙,将手向石罐中探去。
重劫抱着怀中的婴儿,坐在高高危台上,暮风扬起他如雪的长发,似乎已沉入了无尽回忆之中。
相思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砰的一声裂响,袖底石子裂风弹出,将石罐击得粉碎。
一条火红的长蛇从碎屑中腾跳而出,蛇尾盘旋,蛇头直立而起,狰狞地向着少妇吐出红信,黏液沿着阔口点滴落下,发出咝咝的响声。
相思一把将少妇拉到身后,对重劫喝道:“你快放了他们!”
重劫抱着婴儿,并未看她,只淡淡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相思一时语塞。
是的,武功尽失的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有什么资格保护别人?
重劫微微一笑:“也不要想代替她受苦,因为她才是孩子的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他再不看她,转而对愣在当地的少妇摇了摇头:“罐子碎了,很遗憾,你没能完成我的考验。”
他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风中飞舞的衣袍仿佛一朵浮云。浮云上那一缕血痕,却宛如雪地上盛开的寒梅,透着刻骨的残忍,却也透着惊心动魄的美艳。
重劫轻轻举起婴儿:“这个选择也不错,明年你还会生下新的孩子,没必要为他受这样的苦。”言罢就要将孩子从丈余高的台阶上抛下。
“不!”少妇发疯般的冲了过来,嘶声哭道:“不,不,他是唯一的!我不能失去他。”
重劫止住了动作,冷冷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再无半点温度。
少妇似乎明白了什么,回身跪在相思面前,哀告道:“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我愿意照他的话去做,我愿意……”
相思也跪了下来,正要扶起她,那少妇突然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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