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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白光不再闪动,光色纯净,形状完好。
大痴下山了,人们都走了。
何安下转向洞穴深处,面对死寂的黑暗,结了心印,念诵禅宗开智慧咒。不是想测试龙族是否存在,而是因为心慌。
大痴提出居洞三年的要求时,自己有没有点头或是应声?似乎没有,但他一定认为我答应了。沉默便是答应。
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
何安下心烦意乱,无力再念咒语,松开了手印。压在中指上的三对手指逐一弹开,状如龙飞。
洞深处嗡响的音量骤然升大,一声声传来,已是轰鸣。
黑暗中有青色光亮,一条蛇般的长条身子起伏而来。此物游出黑暗,何安下看到蛇身下有四个爪子,有力地蹬着地面。
它奔跑而来,有两尺长,背脊波浪般起伏。蛇身鹰爪,正是龙的特征——这是龙的微型化身?还是一条幼龙?
它跑近,停住不动。
是一只黄鼠狼。
黄鼠狼身细体长,还有一条与身体等长的尾巴,奔跑起来,远看似蛇。它不是一般黄鼠狼的黄灰色,而是油亮的青色,呲牙凝视何安下,喉咙发出嗡响。
何安下哑然失笑,难道洞内回声,将小动物的嘶叫扩大成龙吟?
黄鼠狼盯了何安下一会,见他无动静,就遛到西侧石壁下。那里摆着二十几个猕猴桃,还有数片吃剩的果皮。黄鼠狼不动果子,吃起了果皮,吃得仔细专注。
何安下走过去,拿起一个猕猴桃,掰开,扔一半给它。它转头看了一眼,并不理睬。何安下将那半片重新拾起,剥下果皮,再扔给它。
黄鼠狼敏捷一跃,叼住了果皮,按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何安下笑道:“你很本份呀,不抢别人口粮。好,以后我吃果肉,你吃果皮。”将果肉塞入口中,觉得生活有了滋味。
何安下距离黄鼠狼已经很近了,它并不躲避,似乎做好了与何安下结伴生活的决心。何安下:“噢,对了,听说黄鼠狼的屁很臭,你可千万不要放屁啊。”
黄鼠狼一下抬起头,嘴上八根须子挺得笔直。何安下觉出这是它愤怒的表情,忙说:“抱歉。我们做朋友,不相互揭短,好么?”
黄鼠狼的胡须软下来,低头继续吃果皮了。何安下感受到友情的温暖,过一会想到:它能揭我什么短?唉,我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洞内东壁有两床被褥,上悬着蚊帐,用一个钉子钉在石壁上,以躲避夜晚的蚊虫。被褥、蚊帐的布料高档,前山有七八座别墅,不知大痴是从哪一栋里移来的。
床铺边摆着两个瓷杯,表面画着古代亭台楼阁,杯口和把子镶有金线,是大痴用来接雨水喝的。黄鼠狼吃完果皮,跑去叼住了瓷杯的弯把,一遛烟跑入洞深处。
半个时辰后,它叼着瓷杯慢悠悠走出黑暗。为让杯口水平,它斜侧着头叼,原来杯中盛着水。
它走到何安下脚前,小心地将杯子放稳。
水清似晴空。
岩洞中的水,多含矿物质,它一身油亮的青毛,应与长期饮用此水有关。何安下:“你想让我的皮肤也变成青色么?”
黄鼠狼的八根胡须顿时立起。何安下忙说:“朋友间,开个玩笑。”拿起杯子咕噜噜喝下,水质纯净,如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般快慰。
黄鼠狼的胡须松软了,何安下友好地笑笑,忽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妙变化。他的脑海中有一部书在慢慢地翻开,书上的字体怪异,如海螺的旋纹,但自己似乎都能看懂。
看到的是什么?懂的是什么?无法用人间的词汇表达,但确有一些道理在心中明晰起来。
第四十五章、白虎
“纵遇刀锋亦坦然,身中毒药也悠闲。”
——三年后的一个夏日,何安下发现洞内一根钟乳石上有碎片剥落,现出这一行字迹。他知道,大痴遇到了危难。
他手结心印,轻弹而开。半晌,黄鼠狼自洞深处跑出。他两手抱拳,道:“龙兄,我要下山了。”
何安下走出很久后,回望,洞口前矗立着一线黑影,空中一声闷雷,正是三年中熟悉的嗡响。
大痴现在何处?何安下相信只要下了山,他就会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联系自己。那么先去哪里?沈西坡让自己三年内不要回杭州,现已三年,扎死中统大特务的风波应该平息了吧?
杭州有一座断桥,名为断桥却可通行。断桥是断情处,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这里洒泪而别。桥仍在,情已绝。
何安下站在桥面,看着桥上粗大的电线杆,横行而过的黑电线,想:这十多根水泥柱,坏了千古哀情。管城市建设的官员一定没经历过女人……噢,不对,他们经过太多的女人。
胡思乱想地下了桥,发现行人都不直行,而是沿边走,将桥下的路面绕出了一个圆形空场。
圆形空场直径三十多米,无人敢越入半步,造成了人为的拥挤。何安下感到奇怪,径直前行,走了两步便被人拉住。何安下回头,见是一名五十多岁的黑衣警察。
老警察:“不要命了。回来!”何安下只好退回,问出了何事。老警察向空场指指,何安下看到中央地面上用白色粉笔写了“日本领地,擅入者斩”几个字,字旁摆了一叠日元,空场边沿也用粉笔画了线。
老警察解释,一个星期前,下桥位置的路面上被人画了这个圆圈,行人以为是日本浪人酒后撒疯所为,任意走入,结果窜出一条黑影,砍杀了五个行人。
这个圆圈登时成为禁区,后来有几个不知此事的行人走入圆圈,都被黑影斩杀。这白日闹鬼的事情震惊杭州政府,特派警察守在桥头,提醒路人。
杭州警方怀疑是身具武功的日本武士在捣乱,在空场边沿密集地站上一圈警察,然后派一名警察走入中央……他依然被斩杀,上百人都看不清楚黑影是如何出现如何消失的。
老警察:“这绝不是武功,只能是来自日本的鬼魂,来专门羞辱咱们的。瞧那叠钱,咱们中国的土地是萝卜白菜,给钱就能拿走的么?”
老警察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看着地面上的一叠日元,何安下冷笑:“不是鬼,是人。”老警察一愣:“怎么会?”
何安下:“当然会,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高级的武功。”
说着,何安下走入空场。
老警察惊叫一声,何安下道:“老爹,别怕。我是道士,专门捉鬼。”洞中三年,衣衫破旧,须发从未刮过,头发在头顶挽成个发髻,用一根筷子插着。想不到自己此次回杭,和第一次到杭州时一样,都是道士打扮。
何安下摸摸头上发髻,自嘲地笑笑,一步步走着。人们顿时拥过来,但在地上的粉笔印前止住。
何安下处在人围成的圆圈中,呆了五分钟,黑影并没有出现,于是何安下伸脚抹去地上的字迹,对围观群众喊:“诸位,把你们脚前的粉笔印涂了吧!”
人们迟疑着,终于有一人伸脚,其他人才逐渐伸出了脚。大家低头抹粉笔印,没有一人出声说话。粉笔印干净后,何安下拾起地上的日元,喊道:“哪位先生借我个火,把它烧了。”
众人久久没有反应,何安下知道黑影斩人的事件太过恐怖,虽涂去了粉笔印,但大家仍不敢走入圈中。
一个站在边沿的青年掏出了火柴,何安下打算走过去,却听身后响起“咔哒”一声,回头见老警察手捧一个铁质打火机走入圈中。
老警察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对着何安下手中的日本纸币,“咔哒”一声打出火苗。
火苗凑上了纸币,老警察浮现出笑容,展开了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他一生卑微,一生为虎作伥,打出这个火苗,也许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尊严的事情。
纸币燃烧。围观群众仍在观察、等待,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迈过已消失的粉笔印界限。
合上打火机,老警察直起了腰。他延续着笑容,扫视围观的群众,绕场行走。他已是个老人,再没有做出英雄壮举的机会,他渴望一点喝彩声。
老警察突然后背一挺,跌在地上。
群众终于出声,却是恐惧的惊叫。他们看到白光一闪,老警察后背中刀。
何安下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与地面一样颜色衣服的人,砍了老警察一刀后,就伏在地面上,游蛇一般向自己袭来。此人速度极快,常人的眼睛不会看清。旷野中,三十米距离内冲来的豹子,也是看不见的。
此人野兽般用四肢奔跑,到何安下脚前三尺处,自身下翻出一把薄细的刀,刺向何安下小腹。
何安下感受着刀头的寒气。刀刺破衣服,点在皮肤上,即将穿肠而入。
何安下抬腿上踢,踢在刀刃上。
那人仰面翻倒在地,手中的刀刺中自己的大腿。群众方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浅灰色紧身衣,细腰宽胯的女人。
何安下的鞋头被切裂,但没有伤及脚趾。他刚才判断,刀在前刺时,刀上的力量是纵的,横面没有力量,即便刀刃锋利,也不会将鞋切得再深一厘。
判断正确。
女人以灰色丝巾蒙面,仰在地上,慢慢拔出大腿上的刀。有一人尖叫了声:“日本鬼子!”众人猛醒,骂成一片,纷纷冲入场中,无形的圆圈崩溃了。
她将被殴打致死,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制止群众的公愤。何安下站立不动,看着鞋面破裂处露出的脚趾。杀人者被杀是否值得怜悯?
人们逼近,在暴力即将发生时,她做了一件事情——将自己的衣服迅速脱光,只留下浅灰色的蒙面丝布。
骂声止住了,远处风吹柳叶的声音变得清晰。这是年轻的身体,肌肤雪白,将血映衬得格外红艳。血不像是血,像是出于爱美之心,精心点缀上的饰物。
没有人能伸出打她的手。她开始爬行,人们闪开道缝,之后跟随着她。
她一下一下地爬着,隆起的脊椎骨扭出明确的线条。人群缓慢地移动,鸦雀无声。何安下观察到她各关节处的肌肉上,有着时隐时现的小坑,这是自小习武的痕迹。
一个人有力量,不在于肌肉的隆起,而在于凹陷。她身上的这些随着运动而出现的小坑,说明她在瞬间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并极为敏捷。骨瘦如柴的狼和豹子,有千里奔波的耐力,能扑倒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野牛,因为它们的身上有这些小坑。
这是令人血脉喷张的女性躯体,而其本质是野兽之身。野兽很少血流如注,那是人类才有的状况。她左腿的刀伤,深可及骨,未敷任何药物,血却已经止住。
她的左腿在地上拖着,展示出了脚底。脚后根的茧子呈现出暗黄色,大拇指下的茧子裂出了一道纹,与白皙润滑的身子对照,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脚。
这是一双在水田里插秧的脚。
也是一双刺客的脚。再轻便的鞋子,在光滑的屋脊上,都会成为累赘。脚趾的灵敏,是翻墙越脊时维持平衡的保障。如果她在西式舞会、酒会上行刺,脱掉高跟鞋,便可以直接奔跑。
她爬向断桥。
断桥桥头立着两只汉白玉老虎。何安下的眉毛皱紧,在他的记忆中,断桥桥头从未有过这两只石雕。
她艰辛地爬到桥头,爬到老虎下。汉白玉的色泽,犹如她的肤色,没有人间烟火气。
众人忽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她的踪迹。
何安下看到的是,她借着石雕老虎的白晃晃色泽,迅速起身,翻过桥栏,跳入湖中。利用色彩进攻和逃逸,是日本武学的特色。
汉白玉老虎是她早早留下的退路。
第四十六章、云雨难忘山河新
离开断桥,行走出三十步,何安下发觉自己受到了跟踪。
桥头群众回过神来,骂声四起,一会儿便散了。断桥交通恢复正常,圆形空场被人流淹没,似乎从未存在过。
何安下又走了十几步,左脚的鞋便散开了,无法再走。他将左脚的鞋甩开,索性将右脚鞋也脱了,赤足行走在大街上。
西湖有一棵垂柳,他第一次到杭州,便卧在此树下歇息,当时考虑的是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
何安下再次卧在此树下,但他没能享受到睡眠,很快走来两个穿铁掌皮鞋的人,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何安下的回答是:“断桥桥头的汉白玉老虎,是公家放的么?”两人彼此询问:“有老虎么?”
唉,国人真是太粗心了。何安下感慨着,起身,说:“好,我跟你们走。”
原以为他们是便衣警察,但他俩没去警备厅,而去了一座茶楼。登楼梯时,何安下想他俩应该是中统特务,沈西坡的手下。
二楼最好位置的单间,可以眺望西湖。单间门口遮着一扇碧绿的屏风,屏风上是浅浅金线勾勒出的荷花。荷花盛开,荷叶上有着残破的窟窿,荣败同时存在。
屏风后坐着个高瘦的人,正独自饮酒。他做手势邀何安下坐在身旁,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说:“从你的步伐看,你练的是形意拳。我也是,白次海先生门下。你是谁的门下?”
杯中是产自德国的红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