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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公子倒是面色如常,依旧执卷夜读。初夏悄然在他身后站着,心中有些好奇——公子不是江湖中人么?怎么这般爱看书?倒像个秀才似的。
今日这屋里添了暖炉,夜晚便好过得多了。初夏为公子挑了挑灯火,忽然听到公子开口:“初夏,你看这屋子里,缺了什么不曾?”
初夏四处打量了一圈,皱眉想了想,指了指那床边的案桌道:“公子,是不是少了一盆花?”
那桌上光秃秃的,确是凋零得紧。
公子点头,“我瞧你之前房里的白梅不错。”
“之前我房里?”初夏寻思良久,才有些讪讪道,“那花啊……及不上咱们府上那些的。是路边摘的。”
“不是府上的?”
“是沧州城外摘的。”初夏揉了揉眼睛,不经意的打了哈欠,“公子若喜欢,下次遣我出城,我去摘来。”
公子微微颔首,又道:“白裘送走了?”
初夏点头,倏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微红。
他淡淡看她一眼,依旧看着书卷:“怎么?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初夏语气有些扭捏,似是不好意思,踌躇良久,才轻声道,“那个……白雪姑娘她……她让我悄悄问公子一声……那个……”
他抬头,直视她无措的目光:“到底要说什么?”
“那个……今晚公子要过去么?”初夏深呼吸,索性一口说了出来,“还是要白雪姑娘侍寝么?”
公子凝眸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小丫头,最初是面无表情的,最后凤眸轻轻勾起来,漾满了笑意。
“我自会过去。你去临江阁歇下吧。明日随我一道出府。”
初夏听到最后一句,眼神中略滑过慌乱之色,“啊”了一声:“出府?”
他却不答,仿佛不闻,只收回了目光,侧影晕在烛光中,俊美得竟不似凡人。
初夏这一夜又是接连做噩梦,早起的时候眼下沉沉两块乌青。
直至正午,小厮喊她去侧门外,说是公子正等着她。初夏应了一声,奇Qīsūu。сom书撩起裙角便往侧门奔去。
侍从牵着两匹马,公子夜安穿着一身深蓝蝠纹缎锦织长袍,修长玉立,闲然负手,果然在等她。
初夏忙行了礼,公子也不多话,翻身上马,又斜睨她一眼:“可会骑马?”
“会一点的。”初夏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试着拽了拽,才小心的爬上马背。
“那白梅是在何处?”公子缓缓勒住缰绳,微挑了眉梢问她。
“在……在城南。”初夏迟疑道,“可是公子,去剪枝白梅,何必劳动公子呢?”
尚未等到公子回答,两人经绕过侧门,斜斜望见君府正门,竟挤满了人。初夏“呀”了一声:“公子,今年这赈济粥放得这么早?”
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他们可不是来领粥的。”
初夏又侧身张望了一番,方恍然大悟:“他们……莫不是来看那第三件大礼的?可是……现在才正午。”
只这片刻迟疑,公子便已策马往前,将她抛下了数尺。初夏暗暗叹口气,只得打马跟上。
因及年关,南门附近商贩云集,很是热闹。将到南门之时,公子下了马,与初夏一道牵了缰绳,慢慢的往外走。
初夏身边窜过一群孩子,手中还持着竹竿,相互间打打闹闹。其中一个哼哼唧唧的唱着歌谣:“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
这歌谣旋律简单,人人皆会,初夏听着,便跟着哼了起来。
歌声一止,其中一个孩子握着手中竹剑,挥舞了一番,对同伴道:“你们这群恶贼,还不快快投降?
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另有一个瘦弱些的便求饶道:“君公子饶命……”
初夏一愣,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看看身侧的公子,抿唇道:“公子,您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呢。”
公子却悠然望着远方,神情澹然至极:“初夏,外人所想的公子夜安,便是如今你所见之人么?”
初夏微微低了头,心中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作答。
传闻中说公子义薄云天,智谋无双。
可是这些,她通通没见过。
她认识的公子,不滥伤无辜,不苛责下人……还有……很爱戏弄自己,以及,纵情美色。
“答不出便不要答。”公子瞧见她迷惘的模样,忍不住微笑,道,“方才你唱得什么歌谣?再唱一遍我听听。”
初夏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遍,道:“是乡村野谣。人人都会唱的。公子没听过么?”
“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公子轻念了数遍,似是不经意间,神色渐渐凝肃起来。
“公子,那几株白梅就在这小径中。”两人出了城门,初夏遥指着一条极静僻的小路,对公子道。
“好,咱们进去看看。”
初夏忙拦住他:“公子,这路这么腌臜,您在这里候着,我去折了便是。”
公子毫不在意的轻轻拂袖,径直往前去了。
初夏暗暗跺脚,只能跟上。
“初夏,这白梅生在这小径深处,你却能找到……”公子似笑非笑的望着少女,“费了不少功夫吧?”
初夏低着头,嗯了一声,含糊道:“无意间撞到的。”
恰见路边一间黑瓦小屋,斜斜挑着一根长杆,上书极破旧的“醫”字。公子便驻足道:“我也渴了,进去讨杯水喝吧。”
初夏大急:“公子,这……喝坏了怎么办?”
公子淡道:“江湖中人,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岂有这么娇贵?”
“那……我不进去了。我在这里等着。”初夏灵机一动,“远远还能照看着那两匹马儿。”
恰好那破旧医馆有人推门出来,瞧见了两人,招呼道:“两位是要就医么?”
初夏忙背过身子去。
那妇人却已瞧见了,极热情的上来招呼道:“姑娘又来了?是来抓药么?”
初夏直觉的瞧了公子一眼,却见他如往日般笑着,只是那唇角的弧度未免有些淡薄锋锐。
她只觉浑身出了冷汗,硬着头皮道:“这位大婶,你认错人了。”
第六章
初夏只觉浑身出了冷汗,硬着头皮道:“这位大婶,你认错人了。”
那妇人跨上一步,仔细瞧了瞧初夏,方笑道:“怎么会认错呢?姑娘你又来抓药么?”
初夏尚未说话,却听公子言道:“是啊。大婶,抓药的方子你还留着吧?”
那大婶笑得颇为怪异暧昧,点头道:“留着留着,公子稍候。”
只片刻,公子夜安接过了那药包,又付了银钱,方转身对初夏道:“走吧。”
再无人提起折梅之事,初夏跟着公子,深一脚浅一脚,只觉得头昏脑胀。
“浣花草,麝香,黄柏。”公子指尖捻了些药末,“皆是宫寒凉药,可致绝育。”
初夏浑身一颤。
公子的语调极平静:“初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初夏咬唇不语。
“不说是么?”凌厉之色在凤眸中闪过,公子伸手,扣紧了她的下颌,“沧大管事的手段,你还想再经历一遍?”
初夏被迫仰着头,却固执的偏开目光,依旧一言不发。
公子冷冷放开了她:“你不说,便当无人知道?”
“这药是你替望云夫人抓的。之所以选般僻静的医馆,是因为怕人知晓……望云夫人与人私通之事。”
初夏眸中滑过骇然之色,后退一步,喃喃道:“公子……你都知道了?”
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丫头,你这些伎俩,以为能过瞒过我?”
初夏身子颤抖,慢慢跪了下来:“是,公子。我常来此处为夫人抓药。”
“夫人死时,为何不将这隐情说出?”
“这……事关夫人的名节,初夏不能说。”初夏喃喃道,“夫人已经死得这样惨,若是名誉再毁……初夏实在不忍心。”
公子夜安面色稍缓,顿了顿:“与夫人私通之人是谁?”
这一次,初夏并无任何迟疑,直截道:“奴婢不知道。夫人很谨慎……从未让我知晓。”
公子嗯了一声,既不说相信,亦不说不信,只道:“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夫人与旁人私通之事,原本奴婢是不知道的。后来有一次,我见到她神色慌张,魂不守舍的,便忍不住开口询问。她犹豫了许久,才告诉我……说怀疑自己有孕了,却不敢去找大夫瞧。”
“夫人人是极好的,我心中又害怕,又替她担心……琢磨着我来沧州之时,曾在城南一户人家借宿。那户人家旁边就有一间医馆,人迹罕至。所以便带着夫人,来这里诊脉。幸好那次是虚惊一场。那大夫告诉夫人说,可以配置些绝育的药物,当可免去后顾之忧。所以……每次夫人都遣我来买药。”
初夏说完,又低下头道:“就是这些了。公子,至于与夫人私通之人……我真的不知晓。他们相会……每次都在夜间,奴婢是见不到的。”
公子沉思片刻,问道:“那你每晚去为夫人添炭,一次也未遇过?”
“没有。夫人嘱咐我丑时三刻前后过去,想是算准了那人已经离开。”
“起来吧。”公子抬头看了看天色,“要下雪了。”
初夏却是不敢:“公子……你预备将我怎么办?”
“放心吧,自然不会杀了你。”他低头看她一眼,“也不会拿鞭子抽你。”
初夏眨着眼睛,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拿个小厮随便配了。”公子淡淡补上一句。
“公子!”初夏大急,几乎要哭出来,“那您还是拿鞭子抽我吧!”
公子忍不住莞尔:“怎么?你来沧州不就是为了寻个人家嫁了么?”
“爹爹说,人活在这世上,信诺二字最为要紧。初夏是许了人家的,就算找不到夫家,也绝不随便嫁人!”
公子眸色中滑过一道光亮,似是忍俊不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既然如此,你便跪着吧。跪到我消气为止。”言罢竟往前去了,再不回头看一眼。
直走出了十数步,方听到后面有人弱弱的唤自己:“公子……”
他停步,并未回头:“怎么?”
“公子不带我回去了么?”小姑娘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楚楚可怜,“可是……”
公子浅笑:“可是什么?”
“可是……奴婢也想看看,那第三件大礼是什么。”
“起来罢。”公子夜安终于大笑,“我不责怪你了。”
初夏跪得久了,双膝有些麻痹,小跑至公子身后,却听公子言道:“你对望云夫人忠心耿耿,宁愿自己受刑,也不说出主人隐情。这很好。我不怪你。”
初夏默默点了点头。
“只是初夏,如今你的主人是谁?”
“是……公子。”
“那么今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明白了么?”
“是,初夏全明白了。绝不会再欺瞒公子。”初夏委屈道,“可你也不该拿杀人啊,鞭子啊,许配小厮之类的话来吓我。”
“不吓吓你,你怎肯说实话?”公子依旧莞尔,“好了,上马吧。”
两人上了马,公子却未急行,只是转了方向,按辔徐行。
“公子……你何时知道这件事的?”初夏到底忍不住,吞吞吐吐的问了出来。
“那一晚便知道了。”
初夏吓了一跳:“那……那你怎么……不说?”又咕哝了一句,“看着我像傻子一样,很好玩么?”
公子脸上并无笑意,只是语气却未免有些纵容的:“对我撒了谎,如今还有理了。”
“公子如何知道的?”
“我既知道望云夫人的血中混着右罗昙花,又怎会不察她体内别的药物?一个单身住着的女子,却常常服食绝育药物,不是私通旁人,又是什么?”
“那……你怎知我会来这里抓药?”
公子却不答,伸手指了指前方:“你看这里。”
他们此刻站在半山亭中,谷间白梅株株,拂到鼻尖的香气都是微凉的。
初夏“咦”了一声:“我正是在此处折的白梅。”
“我亲手植下的白梅,傲雪凌霜,筋骨舒展肆意,绝非寻常梅花可比。”公子悠然一笑,“初夏,你偷折了我谷中梅花,却还不自知么。”
“原来公子看到那支白梅,便知道我曾来过这里,定然也知道了……医馆的事。”初夏嫣然一笑:“我以为公子神机妙算,原来也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
公子并未生气,默然半晌,忽道:“在这半山亭中饮酒赏梅,实是人生乐事。狄公子觉得呢?”
初夏愣了愣,环顾四周,果然自另一条小径上,有一素袍男子缓步而来,笑声朗朗:“子轩,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子轩……君子轩……那是公子的表字。
初夏默念了数遍,又想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真正是贴切呢。
却见那素袍男子入了亭内,身后随从打开提着的锦盒,将一长颈金链银酒壶放在桌面上,又架起了小炉,笑道:“子轩,当此景,怎可无酒?”
初夏看了那年轻人一眼,长眉斜挑入鬓,神色微懒,想到公子称他为狄公子……那么必是洛阳狄家公子狄银海了。
“狄公子还没走么?”君夜安在桌边坐下,闲闲问道。
“本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