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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休息了一会,便把高粱米装进布袋,忽然身后一个甜脆的声音叫道:“高战,你替我作的文章呢?老师说今天不交,就要挨手心哩!”
高战回过头,看着身后那稚气满脸的小姑娘,歉然道:“啊,这几天真是忙极了,天天上田里作工,真……真对不起,我竟忘掉要替你作文,等我收拾好,这便替你作。”
那小姑娘很不高兴,双颊涨得通红,嗔道:“哼,不作就不作,谁稀罕了。”
高战心内很感惭愧,低头不语,小女孩又道:“上次汶姐要你作,早上告诉你,你下午就作好送去,我老早就告诉你,你竟不放在心上,哼,你记得好了。”
高战想开口辩护,可是转念一想,她责备自己的句句都是实话,所以不知如何启口。
他天性极为柔和正直,年纪虽小,别人待他的好处,他时时铭刻在心中,别人骂他恼他,他却并不放在心上,不管是多么艰难危险的事,只要是别人要求他,他从来未曾拒绝,都是尽力而,因为他不愿伤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小动物,他爹常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他比女孩儿心地更慈祥。
那小姑娘见他久久不语,不禁有些懊恼,但又不便示弱,便道:“你倒先生气了,好,你赶快去作吧,待会我到你家去拿,我还要自己抄一遍,老师认得你的字呵!”
说罢,瞟了高战一眼,温柔一笑,转身便欲离开。
高战想到自己还须到镇上去抓药,正想告诉她,但一看到她充满自信的小脸,淡淡的阳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简直好像透明了,令人有一种出尘的感觉,便住口不说了。
他轻吁了一口,装满了二麻布袋,骑上“老黄”,一步步走回家去。
坐在宽宽的牛背上,凉风吹来,高战又想起昨夜的梦境……
“妈在云端里,她全身裹着一层厚厚的彩虹……她向我招手,我努力……努力想看清楚妈亲爱的面容,可是那可恶的彩云,竟把妈整个脸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轮廓,我真想跳上去抱妈,妈向我摇摇手便消失,我一急,就醒来了。
我五岁时,妈离开爹和我,我还以为妈是睡着了呢!如果……如果那时我知道今后再见不到她,我……我定要多瞧她几眼,在我心中留下比较深的印象。”他想:“我每次作梦,梦到妈都看不清楚她的面孔,我仔细回忆也只得到二个模糊的影子,妈,你哪一天能让我在梦中看得清楚一点呢?”想到这里,不禁鼻头发酸,真欲放声一哭。
他轻步走到父亲床边,见父亲沉沉睡着,略略放心,便提笔替那小女孩作文。
原来高战一家本是山西望族,家中代代都是执戈卫国的武将,先祖高宠更是大宋精忠岳元帅手下第一员大将,当年曾以一枝长戟连挑翻金人十二辆重革华车,端的成震天下,力尽殉国之日,岳元帅如失左右手,后来传到商战父亲高云,他眼见满清野心显露,想要吞并我中华大好河山,便怀着满腔热血,仗着家传“无敌戟法”,投身辽东经略熊廷弼大帅度下,充当一员参将,那熊经略雄才大志,文武双全,原是为国家干城,经营辽东,清兵不敢越雷池半步,无奈大明气数已尽,君主昏庸,重用小人,熊大帅三启三罢,受尽奸人牵制,盛京一战,王化贞坐而不救,终于被清兵个个击破,熊廷弼被执至京问罪,高云眼见忠义之士不是冲锋陷阵为国捐躯,就是被奸臣横加迫害,原来颇有中兴的局面,到头来烟消云散,不由万念俱灰,只身返乡,娶了一房媳妇,种田度日。
高云妻郑氏,是温柔腼腆的一个美人儿,体态甚是薄弱,可是才名甚著,诗、辞、歌、赋、棋、琴、书、画样样都很精通,高云中年而娶,娶得如此一个才女,自是百依百顺,郑氏也很崇拜夫君,夫妻间相敬如宾,伉丽情深。不料就在高战五岁时,天妒红颜,郑氏撤手离开她亲爱的夫婿稚子,高云经此打击,心如死灰,把妻子葬了,为免触景伤情,便携带着高战,出关开垦,他知关外兵荒马,就在山海关附近买了一块田,种下高粱大豆,可是他天性豪侠仗仪,有一次失手打死一个欺压良民的官军,自知关内关外不能立足,这便带着高战,远走长白山下。
高战写完文章,摸着床头的钱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块碎银,吩咐“老黄”不要走远,那头老牛对他非常依恋,口中连叫,似乎要跟着他去。
高战连连摇手,那老牛性己通灵,突然伏下身来,口中咬着高战的衣服,示意骑上,高战无奈叫道:“我要赶紧跑到镇上去抓药,你走得那么慢怎么行,等会到镇上,人家都收市了。”
那老牛吼叫两声,好像甚不服气,高战只得骑上,“老黄”四脚一立,如飞跑去。
高战心中大感惊奇,因为平日“老黄”性子温良,拖车犁田都是慢吞吞,可是它气力很长,所以一天工作下来,比别家的牛并不逊色,想不到“老黄”还有这好脚力。
“老黄”跑得虽快,可是高战坐在背上,平稳已极,心中对这老友,又伶又爱,双手抓着它的角叫道:“‘老黄’你慢些跑,不然,会太累了,便不能跑回。”
“老黄”低叱几声,算是回答他的好意,脚下却丝毫不停,不一会,便跑进市镇,这才放慢脚步。
镇中人远远见一人一牛如飞跑来,都惊呆了,大家都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善跑的牛,等到走近,老黄放慢,这才看清楚,原来牛背上骑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俊童,那牛体形特大,孩子坐在它背上,显得大小不相称,甚是好笑。
高战觉得大家都在注视他,很不好意思翻身下牛,他怕镇人逗惹“老黄”,引起它牛脾气吓人,便把它拴在路旁树上,老黄对它小主人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很感不满,抬起大头,怒目向四周看了一眼。
高战买了一包草药,用掉最后一块碎银,心中感到很是凄惨,想到爹的病,以及爹那种绝望的眼光,高战虽然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可是那种阴暗,漠然的眼神,似乎有一种直觉告诉他,爹的病是不会好的了,更大的不幸正慢慢的降临。他从小就在艰苦中奋斗,对于作活,可真是一把好手,对外对内也能井井有条,可是倒底年龄太幼,不时还会表露出一种可贵的童心,可爱又可笑的孩子气,他爹的正直慷慨,他妈的慈柔可亲的性格,都一股脑儿到他身上,是以他见别人富有也不感羡慕,对于自己的穷苦并不觉得可耻,村中最有钱的林家二位小女孩,都和他玩得很融洽,他并未感到丝毫自卑的心理,在他小小心灵中,觉得为父亲牺牲一切都是应该的,在他小小心灵中,包容着像海一般的爱,将来有一天,他会以爱来对待每一个人。
他熬好了药,林姑娘跑来取那篇文章,高战道:“请你告诉老师,我最近不能去上学堂。”
林姑娘笑道:“好,老师天天夸你,要我们大伙儿都跟你学哩!”
高战红着脸道:“你别捧我,你下次要作什么,我一定早早做好。”
林姑娘听他柔声说话,想到自己早上对他无礼,很感惭愧,便拉开话题问道:“高伯伯病怎样了?”
高战黯然,低声道:“爹的病还是那个老样子,不知哪天才会好。”
林姑娘柔声安慰道:“你别急,总有一天会好的。”
接着又道:“喂,我走啦,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否则被老师知道要挨手心的。”
高战见她脸上神情轻松活泼,不由也被她感染,心中快活了一些,笑道:“你挨过老师的板子?”
林姑娘点头正色道:“上次我背书背不上,哼,这件事你明明知道,还要装傻,喂,你连我姐姐都不要讲,知道吗?”
高战听她以大人口吻吩咐,很感到好笑,故意道:“假如告诉你姐姐了呢?”
林姑娘正想离去,闻言嗔道:“高战,你敢么?”
高战耸耸肩,不再言语,内心却想到:“我为什么不敢?”
冬阳斜斜地晒着大地,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嫩毛小鸡,懒洋洋的走来走去,不时用爪刨土,寻些虫豕蚂蚁,喂给小鸡吃。
高战心中非常空虚,看了一会,自觉无趣,便回到屋中,取了书本,坐在人榆树下,朗朗的读了起来。
整个冬天,就这样沉沉闷闷过去,下雪后孩子们的雪战,雪后的围猎,高战都没有参加。父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奄奄一息,高战每天拼命去我些零工作,赚钱来替他父亲医病,人家见他年幼,部准备纷纷解囊,送他一些银子,可是他一想到爹爹正直刚正的性格,谆谆的教训,便不敢接受,仗着力大身轻,什么粗活他也去干。
苦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一天傍晚,天上彤云满布,正要下大雪的征象,高战骑着“老黄”回来,发觉父亲已经昏迷过去,他大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抱着父亲的头痛哭。
他哭了一阵,高云神智渐清,自知不久人世,很吃力道:“战儿,别……哭……哭了,爹……真怕……真怕支持……不住,在你……回来……回来前就……就……要去了,现在……现在总……算好,咱爷儿俩……还可以……见一面。”
高战哭道:“爹,你不会死,您不会……不会死的。”
高云喘息一阵,强忍着腰间的剧痛,惨然道:“爹也知你年纪太小,可是爹实在不能支持下去了,战儿,爹今后不能再照顾你啦,战儿,听话,千万别再哭了,爹还有话给你说。”
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感到精神突然振奋起来,高战见父亲脸上红暴时露,喜道:“爹,你好些了,你息息吧!我去找医生去。”
高云知是回光近照,便正色道:“战儿,你才八岁,今后一个人浪迹天涯,一定要时时刻刻记住爹的话,我们高家世世代代忠义传家,你必须要做一个轰轰烈烈的人。你年纪小,有时难免善恶不分,但只要记得爹一句话:待人厚,刻己薄,心存忠厚,为善最乐。战儿,你懂爹的意思吗?”
战几天性淳厚,心中虽然不甚了解,但不忍令父亲失望,点头道:“爹,你放心,战儿全懂了。”
高云柔声道:“爹传你的高家七七四十九路无敌戟法,你再演一遍,战儿,使去把长戟拿来。”
高战虽不愿片刻离开父亲,可是又不敢违背,只得快步去取,只见他一只手拿着前半段戟身,另一手拿着戟斡,双手一合,卡察一声,便合在一起。
原来这长俄制作甚是精巧,平日可以折为二节,以便携带,而且前半段可当刀斧使,在短兵相接时,最是适用,如果遇到冲锋陷阵,只消一按机簧,便成长兵,成为马上利器,那戟锋从南宋已来,不知饮了多少人血,是以淡淡发出一层血光。
高战强忍心中哀痛,站在门口一招一式舞了起来,高云撑起身来,凝神注目,待到高战使完四十九招,他再也支持不住,双手一松,又倒在床上。
高战急急走到床边,把长戟向床头一放,正待发话,他父亲喘息道:“战儿,你天资很好,学起武来成就不定比爹高得多,在……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学武……学武……比……比学文要好,我……死……死了后……你……你把……一切……一切都卖了,回……回到老家……老家……去,如果,能……能再碰到……再碰到那传你内功的奇人,就……跟他……跟他去学功夫,将来……好为国家做一番……大……事。”
高战眼看父亲愈来愈不成了,心内不知所措,只有强忍眼泪点头答允。隔了一会高云又道:“战儿,你……走近些,让……让爹再瞧瞧。”
高战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他父亲伸出两只无力的手,捧着高战的头,目光中流露着千般慈爱,喃喃道:“战儿,爹要……爹要去了,你好小,好小啊!”
高战感到父亲双手渐渐松开了,口唇颤动,像是要说什么,高战哭道:“爹,你要说什么?”
“国破……家……家亡……忠……孝……忠孝……圣贤……之……家法。”
高云用尽力气,从喉咙中吐出这句话,眼睛一闭,撤手而逝。
好长一段寂静,高战呆呆望着过去了的父亲,他不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毕竟是真的死。这是千万年来,从无人超越的大限,多少盖世来杰到头来总免不了屈服在这无法过过的关口。
他感觉自己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正向无底的深渊中坠落,亲爱的人儿,一个个忍心的离开他,而且,走得远远的,使他永远无法再追得上。
他年纪虽幼,可是情感极是丰富,母亲死时,他还不值得悲哀,以为母亲是睡着了,可是,如今他心底敬爱的爹又搬手而去,这种悲痛沉重的打击,直使他不知所为,连哭都忘记了。
他仿佛听到了九天之上有阵阵哀乐传下来,是那么悠扬,那么遥远,刹时间,从他心底的深处也讯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证实了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