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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听到了九天之上有阵阵哀乐传下来,是那么悠扬,那么遥远,刹时间,从他心底的深处也讯起了低沉哀痛的旋律。
一切都是真的,他用力揪了一下大腿,证实了那不是梦境,父亲苍白被病折磨而枯瘦的脸上,虽然两目闭得紧紧的,可是还流露出一种正直不屈和大无畏的神色,他飞快的瞥了一眼,原来就深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像再重新刻画一遍,更清晰,更深刻了,十年,廿年,在他有生之年,父亲的音容那将不再会被时光之流冲淡,光阴,只能加深它的。
蓦的,背后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双肩,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高贤侄,死者已去,你这样哀痛最是伤身,你爹在地下也会感到痛心的。”
原来林家二姊妹本想这高战去捉蟋蟀,她俩站在门口试了两声,高战有如未闻,姊妹两心中大奇,伸头广看,只见高战坐在床边,目光痴呆,良久也不见他眨一下,不禁大惧,匆匆忙忙去告诉爹爹,林老爷一听,心内了然,他感到很是凄惨,高战在这“榆庄”,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林老爷更是爱他得紧,是以急忙赶来劝慰。
高战转过头一看,三双温柔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心内突感温暖,像是即将溺死伪人,突然攀附到任何可借力的东西,抱着林老爷,再也按捺不住,哀哀痛哭起来。
林老爷看着怀中俊秀的孩子。两跟红肿,脸上涕泗泅横校,心内又怜又爱,他知道这一哭对高战有益无害,可以把那郁积在胸中哀伤全都发泄,所以只是任他哭去。
那林氏姊妹,平日虽然胆大心粗,此时见高战哭得哀哀欲绝,也不觉流下同情之泪。
良久,高战觉得胸中比较松畅,便收泪道:“林伯伯,爹叫我在他死后,回到老家山西去,小侄有个计较,想将爹爹尸骨运回家乡,与娘合葬在一起。”
林之爷道:“山西离此,千山万水,你年纪这么小,还要护送高老弟的灵棺,真是谈何容易。”
高战凄然追:“先父也料到此,他吩咐我将他遗骨火化,用坛子装了,这样带到山西。”
林老爷道:“入关的路最近可不大宁静,盗贼散兵遍地如毛,你一个人孤身步行至万里外,只怕很是艰难,依我看使不如把你父亲葬了,就住在我家,等长大些,再回故乡不迟。”
林氏姊妹中大姊林汶道:“高大可,你留下和我们一块儿读书玩耍不好么?”
小妹妹林玉也劝他留下。
高战毅然道:“多谢林伯伯及二位姑娘的好意,先父曾经吩咐我要出外磨练,访师学武,所以小侄不敢。”
林伯伯赞道:“好孩子,有志气。”
林玉瞪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识好歹,林汶瞟了他一眼,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心一软,但又想起父亲临终的嘱咐,心内暗自发誓道:“高战啊,就是千山万水,千刀万箭在前,你也要把爹的骨灰运到家乡去。”
林老爷见他忽露凛然之色,知他意已决,便不再言语,带着姊妹二人离去。
高故心中盘打,父亲的话又飘到耳边:“把一切东西都卖了……”
他的思想突然变得很散乱,家中除了三间破茅屋,几百斤高粱外真是一无所有了,唯一值钱的是什么?他努力去避免想这个问题,所以思想突然变得很觉漫散,然而最后思想的焦点又落在这个问题上。
“只有‘老黄’,才值得些钱。”他最后喃喃自语道,“可是,‘老黄’跟着我们已经四五年了,它辛辛苦苦工作,载重负荷,从来没有半点反抗,我……我怎么忍心呢?”
他觉得心房像给针刺了一下,对于自己这种卑鄙的想法很是惭愧。
“再怎样,也不能把‘老黄’卖了。”他下了决心。
“老黄”正在茅屋四周走来走去,一颗巨大的牛头不时伸进窗口,注视着沉思的小主人,显然的,对于老主人的死,以及小主人的悲哀,它心中都明白得很,只可惜不能说话安慰,所以显得很急跺,最后忍不住了,低吼两声。
高战闻声跑出,抚摸着“老黄”,心中真是怜爱万分,“老黄”伏下身,亲昵的舐着高战的脚。
火光熊熊,高战注视着父亲的遗体渐渐消失,感到此生再无所庇荫,前这茫茫,不由又惊又痛。
火光中,他至爱的人最后变成一堆灰,他看看四周村人都带着惋惜沉痛的跟光,不禁默默祈祷道:“爹,你安心吧,好人总是不寂寞的。”
人们渐渐离去,他站起身来,把骨灰放在坛子内,回头一看,“老黄”牛眼中也闪着晶莹的泪光。
高战把茅屋及一切东西都卖了,可是只够他偿还父亲在生之日所欠的医药费!那是他一直瞒智父亲借的。
别人虽然不要他还,可是他一想到父亲平日不求人的性儿,觉得自己不能有碍高家门户,再大的苦难,也要一个人去承担,所以他善意的拒绝了林伯伯的赠金。
牵着牛,他一步一步走离“榆庄”,大家看着他矮小的身形还不及“老黄”高,都不禁惨然,摇头叹道:“唉,这孩子。”
高战回过头,林家还未离开,林伯伯和他两个女儿挥着手,他突感心酸,眼角浮起泪珠,但转念想到父亲常常说的一句话“丈夫流血不流泪。”赶紧收泪,再不回头,愈走愈远了。
林汶、林玉看到高战身形消失在原野上,想到高战平日对自己的诸般好处,忍不住双双哭了起来。
林伯伯道:“乖女儿,别哭了,咱们回去吧。”
林玉止泪问道:“爹,高……高大哥要几时才回来。”
林伯伯声安慰道:“乖女儿,你高大哥是个极有志气的孩子,心地又慈善无比,将来一定会成了不起的人。”
林汶低声道:“他……他会不会恨我和妹妹呢?我们平常……平常待他很凶,很不好。”
林伯伯呵呵笑道:“好孩子,你既然后悔待人家不好,那么从今以后,对于你的朋友便不能再任性了,免得别人走后,你又悔恨自己。高贤侄年龄虽小,可是气度宽宏,他怎会记在心上,也许你们平日的恶作剧,会使他永远怀念哩!”
林家姊妹红着脸听他爹温和的教训,林老爷感到很奇怪,平时刁钻的二丫头也一言不发,低头听训,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脸上不由拓出神秘的笑容,暗道:“孩子事,孩子事!”
且说高战离开“榆庄”,心中思潮起伏不定,他不敢再事逗留,因为那样他怕会改变自己的决心,他牵着“老黄”,不知不觉越过了几个不坡,回头一看,一大片起伏牧野,无边无涯,“榆庄”渐渐消失了,只有那棵冲天的榆树的树尖,还可隐约的看见。
他跨上牛背,依依不舍的望望长白山,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山头积雪,在阳光下还闪出千百道刺目的光茫,象征着关外富丽和雄壮。
他突然想起牧童在原野上的歌声,那歌是:
“长白山,长白山,高高连天檐,
连天檐,接天渊,长白黑山间,牧野万里永无边,
日儿已下!牛啊!羊啊!快回来啊,
回到长白山下,那儿才是你的家,那儿才是你的家。”
歌声是多么亲切,高战想到那里,不由自言向语轻轻地道:“别了,长白山,‘榆庄’,善良的伯伯叔叔们!”
高战行了数日,盘缠己经用尽,这日天已近晚,附近又无人家,他只有饿着肚皮和老黄找一处山洞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他继续前走,走到正午,也不见人家,头脑饿得微微发昏,幸亏他幼时误服“千年参王”,又在自已不知不觉中练就关外正宗内功,所以勉强支持的住。“老黄”也是焦急不安,它不时去找些它认为量鲜美的嫩草,放在小主人面前,示意要高战吃,高战只有苦笑的份。
“老黄”大慨心中奇怪小主人的行动,它想这样鲜嫩的东西不吃,而要挨饿,“人”真怪,它心中愈来愈焦急,发足狂奔,跑了一个多时辰,只见前面有一处人家,高战心中大喜,跑上前去敲门。
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高战心中大感失望,知道主人定然外出,就绕到屋子后面去找主人,只见绿油油一大片蕃薯田。
他饿得发慌,不暇细想,奔了过去,看看四边无人,就伸手抓了两只,这时正是春天,蕃薯插下去不过一个多月,所以只有拳儿那大,他心想聊性于无,又想到幼时在地上挖泥灶,烤红薯的香甜之味,不觉食指大动,伸手人怀摸取火种,忽然无意中触着父亲的骨灰坛,不禁心凉。
爹的正直容貌又浮了起来,爹的谆谆教训也飘到耳边……“待人厚,刻己薄”
他考虑了半天,肚子实在饿得紧,心想:“这么多,我只拿两个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又想到老师讲的刘备在遗嘱中的两句话:“毋以善小而勿为,毋以恶小而为之。”
一刻间,他像被重重击了一下,赶快把拨出来的蕃薯埋了,对适才的行为真羞愧得紧。他举目一望院子一片青翠的田地外,没有一个人,心中略略放心,便牵着“老黄”再往前去,“老黄”睁大牛眼,带着疑问责备的目光望着小主人。
高战轻轻摸着“老黄”,柔声道:“‘老黄’,那足人家的东西,我们不可以随便取哩!”
走了一会,前面是一条清澈小溪,高战心想:“这河里的鱼可不是有主之物了吧!”
他脱去上衣,钻进水里,此时隆冬初过,溪水足从山上溶雪流下,是以冷凛透骨,高战仗着体质素强,用内功闭住气,在溪底摸来摸去。
好半天,他水抓着一尾鲤鱼,连忙用手紧紧捉牢,翻身上岸。
那鲤鱼有斤多重,高战心中大喜,自忖可以饱食一餐,可是当他拨出小刀正想杀鱼去鳞,看见那鱼眼旁有一两滴水珠,双目突起,死命挣扎。
他突然心一软,想道:“这鱼也会哭哩!真可伶,不知有没有父母?”
他因为太多的爱心,所以往往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可笑的同情心,此时一见鲤鱼眼旁的水珠,竟以为是泪珠,再也忍不起心下手杀它。
他轻叹一声喃喃道:“鱼儿,你可妥当心啊,再被人抓到,可就不肯放你了。”
说罢手一松,水花四溅,那尾鲤鱼己潜到深水去了。
他感身上有些冷,就靠在溪边大树下,望着悠悠白云,竞睡去了。
忽然,他被一个清脆的童声惊起:“爹,你瞧他多可伶,我们把干粮分一半给他好么?”
高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者,头戴翻起的羊皮幅,手中牵着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头上梳着两只辫子,脸色红红的,娇憨极了,二人就站在身旁不远。
老者道:“小弟弟,你冷不冷,饿不俄?”
高战见他语气亲切,点头道:“老伯,你可知附近有人家吗?我……我……”他本想告诉老者自己已饿了一天一夜,但却羞于出口。
那老者道:“这几十里内的确人烟稀少,我看你年纪小小,孤身出门,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高战点头,便说出自己要送父骨回乡,那老者吃了一惊,道:“山西高此何只万里,你一个人行路实在太危险了……”
那小女孩接口道:“喂,你跟我们一起走,等我爹办完事,咱们再一起入关可好?”
高战摇头,柔声拒绝她的好意,正待告别,那老者沉一会道:“小弟弟,你先把这包干粮带去,否则这方圆百里无人,你还要挨饿哩!小小年纪孝心可贵,我本当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目下实在是身有要事,无暇分身。”
高战见他完全以长辈态度真诚对待自己,心中很是感动,知道自己再要推辞,必定惹起他不快,便双手接过一包干粮,称谢道:“不知老伯贵姓?”
那老者道:“我姓方,是关外方家牧场主人。”
高战道:“我叫高战,将来重回关外一定来看伯伯。”
那女孩喜道:“喂,你说话可要算话。”
高战点点头,老者似乎有急事,撮口长啸一声,两匹马一大一小从草原中如飞跑来。
老者骑上马,回头看到高战从树后牵出一头牛,牛角上挂着一个小小用毛毡捆成的包袱,仔细一瞧,上面绣着一棵杨树,一棵柏树,不由大放宽心,忖道:“这孩子原来和风老哥有关系,我倒是多虑了,就凭风大哥这标识,关外绿林谁敢不乖乖放行。”
一拍马,带着那小女孩疾驰而去,风声中还断断续续传来小女孩的嘱咐声。
高战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吃完以后,心中不住盘算着,他想:“这去山西还不知有多远,现在身无分文,怎样可以到达呢?”
他又想到卖牛,但立刻被自己制止,心内暗骂自己道:“高战啊,高战,你怎么老想到去出卖你自己忠实的朋友,你这卑鄙的东西,真是猪狗不如。”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闪起:“是父亲骨灰重要,还是‘老黄’重要,照这情形,不把‘老黄’卖了,怎么也不能回到家乡,‘老黄’,我是一天都不愿意离开的,如果卖掉,我在这世上就更孤零零了,我悲哀也没有